刘丽朵(北京)·一片情
她认真地告诉他,她时常会梦到一大片白色的沙漠,鸡蛋壳的那种暧昧的白色,梦中满眼是一望无际、苍苍茫茫又干干净净的沙子。他们大概是很熟悉了吧,所以会有这样私密的、深到灵魂里去的谈话。而他自己,也忍不住在喝醉了酒以后,讲起少年时候饿着肚子苦学的情形。他俩在枕畔不停地讲着,什么叫“夜半私语时”?那是整个世界睡觉的时间,他们醒着,潜入了一个意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还是那个独自在医院照顾被事业狂母亲遗弃的、年老将死、曾在大陆政界风云一时的父亲的小女孩,而他,还是那个破产的台湾农户的长子,拼命地读书,被整个家族寄予希望,想靠他改变家庭的命运。
这样的谈话会把他们俩的泪水都催出来,拥抱在一起,像在黑夜中唯一的亲人。酒醒了以后他会重新看待她。她是谁呢?他刚来公司便听说了她的花边新闻,她的风流韵事,她提不起来的过去——失败的婚姻和那些走马灯般的情人。最近他又听说财务总监J.P.是她长期的男人。而这是他业已被她少妇的蛊媚轻易地勾引得手之后的事情了。她不是专属于他的,无论有了怎样亲密的关系,归根到底大家只是过客,作为一个男人,这样跟她交往一下反正也损失不了什么。——不过在那些醉酒的夜晚,他总是忍不住叫计程车跑到她的公寓去。而他之所以总是醉酒,似乎也跟她有那么点儿关系。
他告诉她说沙漠里是要有仙人掌和野牛粪的,还有那些容易成长的抗旱植物。台湾虽然没有沙漠,但他看过此类的纪录片。她梦中的那一种不像是沙漠,像是死亡的一种象征物,恰好那个梦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正是她父亲住院的那段时间,她的梦也许意味着对死亡的想象和体会。“也许吧。”沉默着努力地想了一阵子她说。后来她便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情。
“不要想赖上我,我可不是垃圾桶。别人丢的,我来捡!”他怒火万丈地想起那个人模狗样应对得体的公司动物J.P.,想起别人无意中说起撞见他们俩在小热海约会。J.P.曾经说过由公司出钱送他到美国进修,他奇怪过炙手可热的公司红人为何待他这么一位新人这样好,后来才恍然大悟了。“你的裤带,就不能束紧一点!”
午夜之后他用钥匙进入她的公寓。她不在家。每个房间都空无一人。整个台北下着雨。他在她安安静静的公寓里坐下,体内翻滚着暴雨的情绪,这时她回来了,左额的青肿是他黄昏时留下的印记,散发着药水味:“好在小孩没事,医生说的。”
手续办好了,一些天后她将移民美国。跟他永别。这么一别,人海茫茫,他们不会见了。
那个孩子会在异国他乡孤单地长大,一生下来就没有故乡,也没有父亲。这是她的选择。因为爱。她的眼泪在被他掌掴过的面颊上已干枯。她的手指跟他抢夺水果刀时受的伤已经结痂,但仍在疼痛。这些都是漫长的人生中短暂的此刻,此刻一过,他们将永别。
“……跟我回乡下去。”她想不到他说。
“每个清晨和夜晚,一个声音在呼唤着……”
(事出陈映真《夜行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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