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砖。这是一块墓砖。上面有字。字是朱砂蒙丹的红字。上个世纪50年代,江苏省大丰县白驹镇的村民识字的不多,他们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却很想知道,就把这块砖放在一个尼姑的门口,连同别的有字的砖。
那尼姑法号宗禅,出家之前,她的名字叫杨恺德。斯名斯号,透露着背后或者有一个颇为跌宕的小姐投庵故事,她想必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她是一个叫施德祥的尼姑的师姐,1982年,施德祥六十多岁,宗禅已殁。那么在50年代,宗禅至少有四十几岁,人们喊她“杨和尚”,从不同她说话,原因有两个:她成分高;她是尼姑,同尼姑说话意味着晦气(鲁迅写过此事,尽管又过了半个世纪,中国已经历了一场思想文化方面的大改造,这偏见似乎仍在)。
宗禅果然看见了那些砖,做出了解释。她说,这些砖上写的是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人是白驹镇上另一个大文人的朋友。那个大文人是施家三桥那边的。他跟张士诚有关系。这些东西别弄掉,你们要好好收起来。
宗禅说完,那些人就拿走了那些砖。几年之后,教过蒙馆的葛世如在生产队仓库里看到了那块砖。他认得上面的字。那死的人叫杨俊科。他是施耐庵的朋友。这块砖被住在仓库里的杨锦元用来盖咸菜坛子(古人谦虚时说,我写的作品不好,将来会被人“覆酱瓿”。这个词来源于《汉书》,那时的文章写在竹子上,才会有足够“覆酱瓿”的重量吧)。葛世如同杨锦元要那块砖。杨锦元说,没这块砖,让我拿什么盖我的咸菜坛子?
在之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杨锦元上过战场,他一无所有地归来,不仅没有“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还被锯掉了一条腿。仓库的环境潮湿阴冷,某一天,他的腿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到县城去治疗他的腿。
此后再也没有专人看管仓库。在人们的历史记忆中,这块砖永久地消失了。1982年,白驹镇来了几个人。杨锦元、施德祥和其他村民们认识其中的陈远松,他是镇上的扫盲辅导员;董兆彭,他是纸箱厂厂长;有人还认识陈汉文,他是附近一所最好的中学的校长。还有一个人他们不认识,他叫王同书,当我阅读跟《水浒传》有关的研究资料时,经常看到他的名字。他们敲开每户人家的门,问人们许多年前,他们在那个掘开的坟墓里看到了什么。一个叫宗俊红的村民说,他听到过杨和尚说那块砖的事,但他后来没见到那块砖,他家只有一口花龙坛,是从那墓里挖出来的(2005年佳士得元青花大罐拍出2.3亿,倘若那龙坛现在还在……)。跟杨锦元同为杨俊科后人的杨相魁说,那块砖大概是修仓库的时候被砌到墙上了。
仓库几经翻修,旧仓库墙砖多被拆下来垒做猪圈。除新、旧仓库墙外,王同书还仔细查看了村子里的所有猪圈中的每一块砖。学者、猪圈、咸菜,退役的独腿军人,一个被称为“和尚”的尼姑,元末明初一个名叫张士诚的人组织的一场农民起义,一个跟刘伯温同榜的名叫施彦端的元朝进士,发愿写一本名叫《江湖豪客传》的书……这些现实有魔幻一般的构成。这便是斑驳、错乱、丰富、悲怆、充满细节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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