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你以为那种一男碰上一女、家庭反对无效、最终中状元成亲的故事叫做“大团圆”吗?跟“大”团圆相比,那只能被称为“小团圆”。
话说弘治中有一个老儒,博学善文,累举不第,穷得要命,儿子也不争气,连书都没怎么读过。后来,他死了。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在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看来,大概没有什么发生“团圆”的机会。然而二十一年后,他家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客人,这人是新科进士、少年翰林,舟过此地,半夜酒醒,乘兴胡乱一游的,却发现山川林壑,仿佛都在胸次中的样子。
荒僻村落中的小茅屋隐隐传出哭声,那是八旬的老妪在哭祭她的亡夫。在少年翰林眼中,这老妪容貌憔悴,而吐词温雅,有儒家风,想必早年亦出身不俗。交谈之下,发现他的诞辰正是亡殁老儒的忌辰,忙要来老儒遗稿一观,这正是他自己从发解首墨到决科会试的全部文字,一字不差,篇末有老儒的临终遗笔道:“拙守穷庐七十春,重来不复老儒身。烦君尽展生平志,还向遗编误夙因。”
留下再来偈飘然而逝的事件,常发生在老僧身上,不知为何这个老儒竟会灵光一现,也做起出入生死的事。翰林读后,恍然大悟,点首浩叹,回忆起了许多事情。他看到了自己前生的床铺,和上面的烂草席;他又重新审视了自己前生的妻子,坦然承认自己是那个“再来人”,老妪大惊,要看他的表记,他脱掉官靴,露出大腿,那鲜红的齿痕宛然在目……
沙张白《再来诗谶记》记载了这个故事,说这事发生后,数日间传遍八闽,“老生宿儒闻之,有泣下者”。这是历尽悲酸的“老生宿儒”期待听到的故事,他们看到老儒的死,正如看到自己的死;看到翰林归来,仿佛看到自己归来——而归来是不可能的。
翰林在茅屋呆到天亮,他前生的儿子到家了,后面跟着负米的苍头,他认出这是某人家的仆人,而某人是他刚在此地拔擢的解元,让他喊自己的主人来(老儒是该解元的业师,而翰林是解元的座师,两世的人际关系竟然有交集),接着县令来,接着太守来……翰林率众官祭扫老儒的墓,又给他的妻子和儿子买了田宅奴婢,后来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老儒的孙子(什么辈分?什么血型?),后来他的女儿和老儒的孙子所生的五个儿子有三个都考中了进士……
至此你知道了这个“团圆”的“圆”有多大。一个人历尽艰难之后,他应当中举;一个人历尽艰难而不能中举时,他的儿子应当中举;当他的儿子不能中举,他的孙子应当中举;如果他的儿子连书都没读,那么他就要去还魂中举,以便让他的孙子受教育中举……延伸到荒漠里去的曲线,七拐八绕最终也要想办法回来,接住这不甘心的、流着眼泪的开头。读多了这样的故事,每当看见“五子登科”“连中三元”之类的成语,就觉得晴天霹雳——这中国式大团圆,比西方的悲剧还要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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