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口在我的斜上方孤零零趴着,像是一条从山坡中钻出头来的老龙,恹恹地仰望头顶的璀璨星空。我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防空洞穹顶之上,我坐在那里,坐在老龙头顶,繁星如水,孤零零的我也唯有仰望星空,除此别无选择。 我仿佛骑着龙翱翔于星空,世界如此渺小,我同这个世界一样渺小,世界如此孤独,我同这个世界一样孤独,我们因为这个没有月色的星夜而渺若微尘。 我一看到她作业本上的名字,原本用不完的快乐就如荡漾的微波被盖上了一层冷硬的冰壳,一个多么伤感的名字,这要一个多么硬心肠的父母才想得出来啊! 她已经永远离开了,去到了她刻意寻找的——再也见不到我的地方——天涯海角的天涯海角的天涯海角——无可寻处,从此,我的她(曾经的)了不可得,了不可知,她的我(如今的)了无可惜,了无可恋。 过去了,匆匆的就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后来又回到过菱角湖,李家院子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几栋依坡而建的红砖水泥房,菱角湖倒是还在,一汪小小的水塘,散发出绿汪汪的臭味,沿河的高楼碾压过来,影子映在水塘里,也绿汪汪的,菜畦埋在水泥地下了,曾经了如指掌的门房我竟然再也找不到位置,我想,当板凳的长石条那旮旯大约是老门房吧。门房呢?你我是否还记得在我们终将老去的那个夏天,有一间过去的门房在荷风中酣睡。 院子里的人吵得热火朝天,他独自坐在门栏上,双肘支着双膝,双手抱着头埋在膝肘之间,一动不动,不知是嫌这种吵闹了无意思还是赚叫嚷声太大,或者是头有点晕乎不舒服,要么就是正在紧张地思索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他就是那么事不关己地无聊中。 我们背后有一块广告板,我俩刚好一人占了广告板上一个“人”字的位置,那上面写着“人人有奖”。他说话前惯常骂一句脏话,这一次连骂了两句,才正式开口告诉我说:毛都没有中一根,骗子!旁边的人在排队领奖,最低是十等奖,比五元一张彩票还低三块,当然,也有“谢谢”,而他手上四张票都是“谢谢”。他边撕那些“谢谢”,边颓唐地叹道:即使天上雨点似地落票子,也不会有一张会落到我的头上来。 我一直以为是那阵风把她带到我的身边,假若没有那阵顺着湖边小路吹过来的风,我和她也许还是天各一方。 门房前的湖堤上出现了一个女孩,像是一条慢慢移动的花,堤上的小道把这朵花送达了我的面前。 当他一步当作三步从斜坡小径飞奔而下时,他能听到满肚子的快乐随着轻盈的步子叮咚叮咚响,然而乐极容易生悲,他还来不及向院子里的人倾吐满腹的喜悦,就一步踏空,把所有的高兴劲儿都撒落在连滚带爬的碎石坡上了。 兄弟,我只能说对不住了,今天起床迟了点,脑袋瓜也不大清白,急着上班,端起你大嫂浆鞋底的糊糊喝了一肚子,被你大嫂剁千刀剁万刀地骂了出门,这一整天我的脑子都叫喝下去的浆糊给糊住了,说我一脑子浆糊真叫你说准了,我就是一脑子浆糊,懵懂了一天了。 每当团团的荷叶在清风中招摇,我的思绪就又回到了菱角湖,我会看到自己赤条条在白莲、粉莲、红莲间恬适地飘浮,蓝天上白云在莲叶间一寸寸移过,漫长得如青春的思念。 小家伙又黑又瘦,眼珠子滴溜溜一刻不停地转,他手麻脚利,滑得像条小泥鳅,一看就是拿捏不住的猴精,只是头上留着个小锅盖,护住脑门心,还别出心裁编了个冲天小辫,这似乎暗示这是唯一一个能让人抓住的把柄。 他那对溜溜转的眼珠子让我想起荷伞中的水珠,微风起处,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在莲田中灵动闪烁,欲去还休。 我一有空就去到门庭,痴痴望向远处的灯塔,我就当你也立在那灯塔下,痴望着河对面的菱角湖,望着菱角湖边旧门庭内的我。我们天天这样对望着——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期望着,终归有一天,你将回来。 我们心中的焦虑愈发沉重,连带我们的脚步也沉甸甸的,仿佛大家都带着八九个月的身孕,走在黑沉沉的夏夜里。 他变得愈发深沉,喜怒哀乐都如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以至于你刚刚察觉到他脸上出现了一点点波纹,再定晴看时,又是一潭死水般波澜不兴。 突然间,我发现这个院子才是我最亲近的地方。 突然间,我觉得这个院子如此亲切,亲切得让我有种想要拥抱它的冲动——青砖灰瓦不再单调,直棂窗、花格窗都不再陌生,木门轴的吱吱声像唱歌了,转角处坐着的杨三爷使人心安,西厢房二舅妈的大嗓门并不聒噪,桑树下洗衣服的满姑姑一身肉在晃,性感极了。院子里永远散不去的那股陈旧味道也醇和起来,让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门庭前的那一汪绿,更是美得叫人心醉。 因突如其来的亲切而心碎的声音如雨点般落满了整个院子。 办得顺利吗? 顺利,太顺了。他低头看着她在理鸡内脏,翻鸡肠子,又说。顺畅得像你把脏东西挤出这根鸡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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