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一件长及膝盖的土黄上衣像裹在身上的大袍子,从袍子里伸出的枯枝般的脖子撑着幽灵似的骷髅头,使他看起来就是个行将圆寂的苦行托钵僧。 我一肚子怨气,急需一瓶冰藏的雪花啤酒浇个透心凉,可饭馆的那个大姐见我单点个花生米,还大爷似的对她大呼小叫,就冷下脸来,杯盘扔到我桌上就如扔来的是两块喂狗的骨头,我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来向她讨个火,她全当风过,半天没有动静,弄得我叼根哑烟,端杯冷酒,更是英雄气短。 一进门,不知是谁呯地一声就关了门。阴沉沉的屋子里站满了人,男的,女的,大都比我老上一圈,齐刷刷都望着我,我就好比一只被突然关在屋里的小老鼠,一时不知道往哪里钻。 站在这般黑的夜里,别说东西南北了,感觉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如果你伸出舌头,那么舌头也会迷了路。 这样的夜晚,独自一人走在菜垅中,走着走着,我发现我已拥有了夜幕下的一切,无数的鸣虫在自在吟唱,身边灌溉的水沟打出叮咚咚的伴奏,这音乐全只为了我独自一人,我拥有广阔的原野,拥有清爽的风,甚至还拥有星星——虽然只有寥落的几颗,可惜没有月亮,不然我就拥有了完美的夜色了。 我们终于从黑暗走进了曙光,我们惨白的脸庞抹上了些许生气。我们继续走着,身上的霜露渐渐融化,如同一群僵尸被注入了精气,曙色已在我们的脸上点染了红晕。我们有点人样了,这从我开始有弹性的脚步看得出来。我们从死走进了生,从绝望走进了希望,从过去走进了未来。 火车的汽笛从远处传来,虽然我知道距离遥远,但我还是能清晰地听到。打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总有一天火车会把我送走,沿着那对闪闪发光的铁轨,将我送到遥远的地方,送到遥不可知的未来。那汽笛每天都在风雨无阻地召唤,每次都是三长两短的正式邀请,现在,不,明天,我就要响应它的召唤,接受它的邀请,它们会将我带走,带我去远方,带我去未来。 他们都不理我了,全当我是空气。我从街的这头一步慢过一步地走到那头——长长的一条街,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看我。街上有几条狗,从前一见我就狂吠不已,现在狗嘴都不咧一咧——狗都不理我了。 因为我摔了一跤,摔得我奶奶痛了三个月,愁了一整少年。我屁事没有,要说有点事,也真是屁事,摔倒时墩了屁股,有点痛,不算事,但时候不对,大年初一一大早摔倒的,这个就厉害了,不得了,我奶奶见我一骨碌爬起来,扭转身就进屋去,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就在我爷爷的遗像前烧了三根香,见我在边上傻乎乎,就拎了我过去,勒令我叩了三个响头,百无禁忌。虽然,我奶奶到底憋不住,逢见三姑妈六婆母就说我大年初一摔跤,怕是流年不利,秃头林大师打我露头呼吸就断言,逢七遇杀,七杀难逃,弄得我改名换姓,当猪做狗,父亲是块石头,本人是个狗宝,就是人难做了。果然七年之难有兆。三姑六婆齐声叫苦,于是我奶奶皱着眉头看了我一年。那一年我喷嚏都没打过一个。 某来到这个世界,见识到的最疯狂的家伙就是所谓的命运女神了,这位女神——经病发起神经来既不讲究怜香惜玉也不懂得以德服人,全凭一时喜怒哀乐,视天下人如草芥,玩弄英雄与狗熊于股掌,芸芸众生皆因她喜而喜怒而怒哀而哀乐而乐,最气煞人的——某不幸沦为其哀部玩物,呜呼哀哉! 去年接连去了几位大人物,举国哀悼,有段时间院子里的人互相问候的方式就是抹眼泪,似乎不如此无以表达最最最深切的哀思,就连平日里批不垮斗不臭的,一天到黑嬉皮笑脸的作业叔也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起来——人人都哀思满脸,任谁也乐不起来,作孽作到如作业叔般人物也不例外,那时节他若嬉皮笑脸,显得是个特立独行的神经病不说,革命群众的铁拳铁蹄非得把他碾为齑粉不可。那愁云惨淡的架式,说是世界末日并不为过。今年春上,老地主婆也死了,死在这个鸡不啄狗不嗅的旮旯里,除了杨三爷一声叹息外,再无动静,经过门口革命群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老地主婆悄没声息地躺在门房里,风轻云淡,望断南飞雁,突然发现,这世界依然还在,不管天地间发生了最最最大的不幸,亦或发生了最最最小的哀叹,全不关这世界屁事,没了谁,地球都还是应付自如地转个不停。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鲁莽的破门而入会把他们的爱情(就像他们床头断为两截的白蜡烛一样)拦腰撞成两截,亏得他们之间还有一丝不绝如缕的(如同白蜡烛中那根棉芯般)情份牵扯着,才不至于永远劳燕分飞,但这一撞,也使得他们再次重修旧好已是三年之后了。 四十八年过去,当我的孙子拉我去平顶上看他堆的雪人时,我仍然能立马回忆起他四十八年前的形象,一个不规则的圆锥上垒着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头,笑弯弯的眼睛和大嘴中间耸一根红红的蒜头鼻。 曾师傅的形象寥寥几笔就有模有样了,我想再多描几笔,又似乎有点无从着墨,零零碎碎点缀上去的几百字我又划掉了,不能传神的话,你就是描上三百笔五百笔甚至把纸描得全黑又抵屁事。但我又觉得曾师傅还仅仅只是我孙子拉我去看的呆呆的雪人,不鲜活,于是我又写道:我每次去1号窗口打菜,他上半身肉都是四平八稳(因为从窗口看不到他的腿)堆在窗中,见是我总是咧嘴一笑,没掌菜勺的那只手横揩一下红鼻子,似乎是要遮掩一下接下来的徇私活动——满满一勺子菜盖在我的钵子上,动作麻利又果断,四十八年后我仍能闻到那热腾腾的油香味儿,曾师傅也就整个儿活灵活现了。 勺把街本身不仅丑,而且臭,勺把街的人也大多丑恶,不仅容貌,而且心灵,这条街是县城的一根盲肠,大多数人都闻风避而远之,然而眼下寻常人虽还是绕着走,三教九流,流氓混混却趋之若鹜,因为这街上眼下有一样东西新奇又好看,新奇的是吕保长的女儿在街尾河岸的驳船上开了个活鱼馆,好看就是吕保长的女儿长得真好看。她消失了三年,没人知道那三年她去了哪,眼下她回来了,花枝招展地回来了,她脸上的脂粉,她半透明的纱衬衫——里面的乳罩不是红的就是黑的,她的肉色、黑色、网格长丝袜,她的尖头细跟高跟鞋,凡此种种,一下子把县城的时尚指数拨高到了传说中的上海水平,有点见识的更说吕老板是香港回来的,代表香港水平,不管什么水平,大多数去吃鱼的人都是嘴里剔着鱼刺,眼里盯着美女。 我最讨厌那些假惺惺的慈善,他们装得像救世主,他们从指缝里弹出来的一点塞牙缝的残渣为他们赢得了好名声,我讨厌他们,但我受之无愧,谁叫他占得太多,我要当这个世界上最高尚的穷人,我好吃懒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的伪善日久天长,我想,他们应该感谢我,而不是我应该心怀感激,也许我该对老天感恩,因为老天眷顾我还活着,但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对财主们的施舍说一个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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