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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了我七年前写的人物速写。那时我已经有了电脑,也同样怀着“理所当然”的抱负,对自己的“考古学”让我感到时间真是一种荒谬的东西。但已经有东西变化了。从那时的速写看,肯定是为更大的计划搜集索材,然而很显然这个“更大的计划”过于庞大。现在我比较成熟的创作已经成功地缩小了计划的雄心,但这肯定是进步吗?每一次看我以前的东西,都使我对“古人”充满敬意。那时候手头的东西很少,但很新鲜,而且绝望也很少——顺便说一下,绝望从来不会给人新鲜的感觉。
下面是我七年前的一些人物速写
*一对男女
在艺术博览会上看见一对男女。男的有二十来岁,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走路一瘸一拐的,在肩、胯关节比平常人要大得多的旋转中,他的每一块突出的骨头象锥子一样刺向四面八方。他目光尖锐地直视前方,整个脸和直刺向上的头发象一把三尺长,半寸厚的大砍刀一样砍杀着一般人对他的最后一点好感。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一直跟着他。她跟得并不紧,甚至好象没有注意他似的,但却能一直跟着他,就好象一片溪流中的树叶总是被一个旋涡迟疑一下,但很快又顺流而下一样。身着连衣裙的她个子不矮,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起势来展现她的美好的线条。她并没有令人产生高山缺氧反应的高耸的胸脯,和火辣辣的腰身---不是那种在使人在炎热而感觉麻木的夏天里也会感到烫的女人。她的线条是那么的圆润,从头看到脚就象听一个不温不火,娓娓道来的故事。她是一团因为某种不同而和别的水隔离开来的水,她走起来就象水在水里运动。她的从容而矜持的步履使我想起大象,多么奇怪,圆润的,美丽的大象。她的微黄的柔软的头发在顶上盘了一个结,雪白的圆脸在下面闪着柔和的光。她的眼珠颜色很浅,就象马上就要流出来一样,但是里面却好象有无穷大的空间,能装下十座大教堂。这目光统领着一种极其仁慈,仁慈到了无生命状态的表情,仿佛什么也无法伤害她,什么也无法使她感到惊慌或厌恶。她跟着那个一瘸一拐的男子,不知是情侣还是姐弟,但更象两句诗,或一个象征。
*两个少女(一)
在一个麦当劳的门口出来两个小少女。其中的一个发育得好一些,又高又白,另一个就黑瘦一些。一出门,那个黑瘦的小少女就说:“外面真凉快呀。”另一个说:“外面多热呀,你别老说反话好不好?”黑瘦的小少女肯定听到了这句话,有点不高兴,就走了神儿,让一个行人撞了一下。
*两个少女(二)
她很白,有漂亮的下颌和光洁的头发。十六岁的年龄给了她不大不小的体量,两条腿很细,看来还能再长高一点,但是已经有点驼背了。她的眼睛眯缝着,宽大的嘴叉带着一种生活轻松的好学生好女儿的傻乎乎的微笑。她就头向前微探着往前走,她的玩伴在后面逗她,她就撒骄地跺跺脚,顿一顿,然后接着走。逗急了,就突然把身子和脸一起转过来,翘着大嘴叉子逼过来,玩伴儿弓着腰把手立起来挡住,她就使劲儿把身子甩过去接着走。玩伴打了她一下,就跑到她前面去了,她立刻甩开单薄的小腿和穿着片鞋的脚追了过去。
*打拳的男孩
我在楼上的时候,听到楼下有人喊:“打倒美帝国主义,支持南联盟!”把头探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男孩,一边练军体拳一边喊。他看来是在和爸爸来京办什么事的途中,十八、九岁,短发,戴眼镜,晒得很黑,穿一件宽大的洗得褪色的红色衬衫,肩膀和胸膛都露出一大块。他打着一种拳,挥动手臂,跳转身,再在另一个方向挥动手臂。很显然他的拳法没练到家,每一跳都站不稳,在一些手腕动作的细节上自娱自乐地炫耀,反而使破绽更大了。每做完一套动作,他就来个收势,想几秒钟,又接着煞有介事地挥动手臂,跳跃,就像一朵忽开忽合的大牡丹花。一边打拳,他还一边喊口号。他的爸爸坐在马路牙子上看报纸,觉得他喊得过分了,就用脚捅捅他。
*摇动树干的牙医
我们楼下的那一排房子里有一个是牙科诊所。在诊所里有一个牙医,矮矮的个子,黑黑的脸。这张脸仿佛是用脱水的橡皮泥捏成的,在分子间粘性的作用下抵抗着地球的吸引。这些橡皮泥被硬硬的颧骨和框骨支撑着,但在咧开嘴笑的时候却仿佛要失去其形状。这个医生看起来是诊所的主力,在接待患者的时候总是非常殷勤,说两句就拿出一支笔在纸上记。当他做手术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地洗手和戴手套,他的女助手常常不耐烦地在旁边看着。
一个冬夜里,我从单位回家,路过小诊所门前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正在拼命摇动一棵小树。小树上残余的叶子纷纷落下来。他正是那个牙医,黑黑的的小脸上带着得意而又欢乐的表情--他竟然能这么出色地把男子汉的力量运用到一件东西上,让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多少年的忍耐终于爆发出来了。他看到了我,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摇得更欢,脸上的笑更强烈,甚至带着一种癫狂的表情。
*公共汽车上的老人
在101路公共汽车上,我照例把头靠在车窗上睡觉。忽然听到售票员说:“谁给老人让个座?”我抬头看了看,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售票台旁边,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长衣,呢子好像浸入了他的身体似的,他像一个呢子卷一样靠在售票台旁。我想,等别人给他让座吧,于是把继续头靠在玻璃上,闭上眼睛。可是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头儿还站在那儿,售票员喊:“哪个年轻人少坐几站,给老年人让个座,他就坐到东大桥,然后您接着坐。”我看没人要给他让座的样子,就站起来,说:“您坐我这儿吧。”老头被搀扶着挪过来,慢慢地往下坐,坐到半截,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屁股悬空着对我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老头坐在那里,我仔细端详着他。印象深刻的有几处:一顶毡子做的解放帽,下巴上稀疏的白胡子,这胡子就像面临破产企业的员工似的,很显然不太想好好干活儿,长得长长短短的,他的嘴里叨着车票,里面的那截已经被浸透了--老人活在液体和逐渐混乱的岁月里,他的蓝色帆布手套已经在中间破了洞,手指头露在外面,使劲抓住一根用穿过的铁管子做的拐杖,那铁管子上刷着白漆,缠着破布条。我端详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马上就要从这个位子上离开的东西,带着一种负罪感。
到了呼家楼,老头就开始要挪窝的样子。旁边站着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说:“下站是关东店,东大桥还有一站呢,你那么早起身干嘛?”老头口齿不清地说他就是要在关东店下车。他接着口齿不清地说着话,好像在艰难地克服着吐沫的粘性似的,他说东大桥那里应该有个天桥或地道,不然过马路太不方便。旁边的五十岁的女人们就夸他头脑清楚。中间他又有好几次要站起来,意思是对占我的座很不好意思,想赶快给我让出来。
*瘸妻
他和他的妻子一起在街上走着。那个女人个儿不高,几乎是挂在竹杆一样的男人身边。她穿着薄薄的连衣裙,这衣服和身体浑圆的线条合作得很好,两截白白的大腿--太白了,似乎有点唐突地露在外面,而这两截是不一样长短的,这使得她每迈一步,髋骨都会绕着一个轴转一圈。而男人和她配合着,仿佛是他把她拉起放下,女人脸上带着近乎圣洁的表情,仿佛两人在进行着一种婚姻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