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那些依然不忍卒读的文字

——回望一座城市的惨痛深殇

胡文

我曾经说过，1993年是深圳历史上最为灰暗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8．5大爆炸，整座城市命悬一线；随后，再度发生了11．19葵涌大火，包括82名女工的84名工人葬身火海。前者，主要在于规划及管理问题；后者，则集中暴露了招商引资乃至消防、生产管理等诸多问题。我一直认为，在深圳经济特区34年历史中，葵涌大火是堪称深殇的一场灾难。这一惨痛悲剧，因为诸多鲜活生命的消失以及诸多文字的留存，显得尤其刺目。直至今天，葵涌大火的阴影依然没有散去。

21年前那场大火发生之时，我刚到深圳不足一月。彼时在内地，恶性火灾频发，而克拉玛依大火更是登峰造极。加之媒体资讯的极不发达，葵涌大火并没有引起我特别注意。后来才明白，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大火，没能进入现场，对于任何一个记者来说，都是一个巨大遗憾。

3000港元和84个生命

1993年4月，消防人员到隶属香港致高实业有限公司、主要生产意大利CHICCO品牌玩具的致丽工艺制品厂进行消防安全检查，发现并提出了13条火险隐患，并当即发出了整改通知书，身为香港投资方代表的劳钊泉，电话指示村委派到致丽厂担任厂长的黄国光送3000港元给消防检查人员。5月27日，深圳市公安局八处田贝中队干警、葵涌镇消防整治工作组组长吴星辉收下3000港元，当天就强令下属刘鉴钊给致丽厂发放了消防合格证。

一个多月之后，葵涌镇政府再次到致丽厂检查，依然发现许多安全隐患，检查组遭到厂长黄国光喝斥：“我厂已领了消防合格证，你们不要经常来烦我，你们再来，我水都不给你们喝！”

4个月之后，21年前的今天13时25分，葵涌大火发生，正在二楼的黄国光自己打开窗户，攀爬着绳子逃出，84名工人葬身火海。

我想说的是，3000港元并非现在的3000港元，它的当时来说，的确具有相当的杀伤力。外币兑换网总经理方震推算，1993年港币对人民币比价应该在1：1．4左右。而在两次检查中，资本的傲慢通过一句“我水都不给你们喝”表达得无以复加。

哥哥写给两妹妹：又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

葵涌大火发生后，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常凯随调查组进入火灾现场，写下《废墟上的凭吊》。他废墟中找到一部分遇难者的信件。109封信件中，有10封提到寄钱。其中4封是受两姐妹资助上大学的哥哥写的。信中记录：从1991年开始，来自四川的两姐妹出来打工，“为父母分担忧愁、责任”。她们每人每月寄回150元，一半给哥哥，一半给父母。哥哥很体谅妹妹的钱来之不易，写信说：“不个月寄150元，自己生活费100元足够了，只是实习的一个月需要300元。”最后一封信写于1993年6月29日，哥哥说他已经分配到重庆，“从现在开始起，你们就不要给汇款了，我已经有了工作，能自己养活自己，你们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青春，作为哥哥的我，又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又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

小芳家书：159．87元工资和白菜里的几点肉

王小芳，四川（今属重庆）忠县拔山镇人，火灾时23岁，当时已经计划好腊月初九从深圳出发回加婚事。火灾发生时，王小芳从楼上跳下，摔在楼梯上。后面的人蜂拥而上，倒在地上的小芳被活活踩死。她死后，她的家人一共获得了3．3万元赔偿。这是一封王小芳遗留的家书：

尊敬的奶奶、父母和弟弟：

你们好！近来全家身体一定很健康吧？生活也很愉快吧，农活也许不大忙了吧？但我又觉得你们的农活担子是否又更重了，不是吗？等着要栽大秧，准备收麦子等活了。特别是妈妈的担子更重。也是在喂小蚕？是否喂订下的六克蚕种？望妈妈及全家辛苦一下，喂好蚕，赚点钱，做零花用。

还是谈谈我工作的事吧。我将这个月的工资表示意如下，你们看一看，一共159块8毛7，工资的多少，还得由每个的货多，货少而言，并且价格的高低，做货的好不好决定。

这月经自己认真干，挣得了这一点钱，我准备寄150元回家。在生活上，我基本上习惯了，每天两餐，早上买3毛钱的东西吃，菜是白菜，有时改善一下是豆腐、豆芽，白菜里有几点肉。

身体也很好，只是有时发火，也许是水土不符（服）吧。不过，这个请你们不要担心，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你们的三次来信，我都已收到，切莫挂念。其实，第一次来信我于3月18日收到，给你们的信我是3月17日寄出的，因此，发生了误会。望原谅我信中的错话。

反之，我收到你们的每封信后都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祥知内容，心情非常高兴。从中我看到亲人温暖的话语，对女儿酷爱的心，使我为之动情流泪。

我顺便问一下弟弟的学习情况。我知道他的成绩是中等，但也不得不下苦工夫，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坚持苦战这最后几个月。他们什么时候会考？能来信告诉我吗？最好他能给我来一封信，谈谈他的情况好吗？

就谈到这儿吧。下次再谈。

祝全家人和睦，万事如意。

                       女儿小芳 敬上

通过小芳这封信，我们依然能够穿越回到21年前的中国、深圳以及广大乡村。信中所透露出来的温情、误会和希望几乎可以直视：这是一幅怎样温暖的乡村家庭画面！但结局却是如此残酷与无奈。

无言和未完的结局

葵涌大火的最直接原因后来查明：三根电源线短路打火，该厂的熔断器全部用2．01毫米的铜线做保险线，不能融化中断电源，短路的电线不断喷溅火星，点燃仓库内堆放的布料、海绵，引发大火。而作为葵涌致丽工艺制品厂经理的梁建国，在电工刘光万向他提出６个石板开关应改为漏电保护开关后，依然未予理睬。石板开关的熔断器全部用２．０１至３．３３毫米的铜线作为保险线，一直没有更换。对消防人员提出的１３条火险隐患和整改意见，同样不予落实。

１９９４年１２月１５日，龙岗区人民法院对有关责任人进行公开审理。最后，以重大责任事故罪判处黄国光有期徒刑６年，劳钊泉有期徒刑２年，梁建国有期徒刑３年，刘光万有期徒刑２年，以玩忽职守罪、受贿罪判处吴星辉有期徒刑１７年、刘鉴钊有期徒刑１０年。 上述被告人均未提出上诉。

火灾发生后，不到18岁的陈小英，除去头部外，全身被烧得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成为完全失去工作能力的残疾人。领到抚恤金后被送回老家，6年里伤口一直发炎流脓。直至2000年，在香港慈善机构的资助下，截掉一条腿。其间，香港劳工和慈善组织持续看望和接济烧伤最严重的几位打工妹。他们还奔走于意大利和香港之间，给CHICOO公司施加压力，要求它们给予受害者更多赔偿。

后来，被判刑两年的港商劳钊泉后被提前释放，又将工厂开到顺德，组建了“致X集团”。他放出话来：欢迎那些曾在他手下打过工的工人、轻伤者和死伤者家属来打工，但所有死亡、受伤的证件都要交来。

而劳钊泉何许人也？一个来自福建，当年一个成功的逃港者。

后记：这其实是11月9日发出《深圳：你能成为远离恶性火灾的城市吗？》的续篇。那篇文章的写作经历告诉我，其实这些悲剧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回顾，因此阅读量十分稀少。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必要通过这种方式，让今天这座城市的人们知道这座城市曾经的那些人和事——即便是那样不堪回首。因为，这些都是我们城市的一部分，也是这座城市的血泪史。今天，这篇文章没有按惯例在早晨出发，而是特别选择在13时25分发出，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对21年前在火灾中逝去的鲜活生命，致以深深的哀悼。

在这座城市中，总有一些人从未忘记11．19。时隔20多年，我的伙伴、摄影大师陈远忠依然对82个女工这一揪心数字脱口而出。深圳商报记者曾两次派出记者奔赴重庆，采访火灾中幸存者以及死者家属。晶报在去年20周年之际，重访火灾现场。在南兆旭编著《深圳记忆1949-2009》一书中，共有6处记录了那场灾难诸多细节。这是十分罕见而正确的纪念方式。但是，对这场悲剧的后遗症，我们还远远没有直面。就像那座盐坝高速公路葵涌出口处作为大火遗址的孤伶伶厂房，再也少有人踏足一样。

因此，借由这篇文章，希望见证曾经经历或者见证那场火灾的人们与我取得联系，继续追寻和记录11．19葵涌大火之后的那些已经淡出人们视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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