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婴儿诞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往往都是父母最喜悦最激动的时候，一喜悦一激动就容易喜极而泣。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用眼泪来庆祝一个生命的诞生，也喜欢用眼泪来哀悼一个生命的死亡。真的是：生死两茫茫，唯有泪两行。

她母亲听到她的第一声啼哭，也流下两行泪，但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忧伤。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不是说母亲重男轻女，而是在她生之前早有约定，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儿就要送人。不过母亲终究还是不忍心，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何况刚刚经历了一番世间男子永远都无法体会的痛苦。

于是母亲又犹豫了，可是父亲不松口，而且当时家里也确实困难，因此就托姑妈四处打听，希望能找一户好人家。姑妈先后找了有五六家，母亲不是嫌这家家境不好，就是嫌那家是单亲；又或者这一家的夫妇年龄太大，怕没精力照顾好孩子；那一家夫妇已经有一个孩子，怕自己孩子以后受欺负；结果最后一家都没有相中。此时她已经一岁多了，父亲也开始有点着急了，父亲一着急母亲就心慌，幸好这时候姑妈又帮忙找到一户人家，夫妇俩都不到四十岁，看上去都很憨厚，俩人结婚十多年了女人的肚子也没个动静，估计是不能生养了，而且家境也还过得去，最起码一天能吃两顿饱饭。父亲冲妈妈一瞪眼：“这回总行了吧？”妈妈没说话，只是抱着她一个劲儿低头抹眼泪。

第二天姑妈就领着那对夫妇来把她抱走了，走时留下一袋米和一堆花花绿绿的毛票，加起来总共也不到十块钱，不过在当时也不是小数了，估计也是那对夫妇多年的积蓄了，看来他们是诚心想要领养她。可是她不想离开母亲，从那位陌生的阿姨一靠近她就开始哭，母亲听她哭的很伤心也舍不得松开手，最后还是姑妈勉强把她从母亲怀里抱过来，然后送到陌生阿姨怀里。一到阿姨怀里她哭的更大声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竭尽全力的哭，哭声震颤着人心，敲击着屋瓦，捶打着天地。在撕天裂地的哭声里，似乎有个稚嫩的灵魂在质询：“既然你们不要我，为何又要生下我？”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生小孩，不明白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都不明白。

那一天她整整哭了一路，直到最后苦累了，睡着了，带着满脸的泪痕。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甚至连自己撒尿都还不会，难道就懂得什么是生离死别吗？可是如果不懂，她又为何哭的如此声嘶力竭？如此令人心碎？

直到母亲三天后过来接她，一进那对夫妇所在的村子，就听到她还在哭。

母女之间不论相隔多远，也总还是心连着心。自从她被抱走以后，母亲就像丢了魂一样，连续三天三夜都不吃不睡，也不说话。终于在三天之后，母亲下了狠心，也不再管父亲同不同意，不管家里有没有饭吃，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再抱回来。于是母亲拽着姑妈，带上那对夫妇留下的一袋米和一堆毛票，走了几十里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来到那对夫妇所在的村子。一进村就听到一个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母亲流着眼泪循着哭声一路跑过去，等她跑进那户人家一看，果然就是自己的孩子在哭。母亲一把把她抢在怀里，仿佛重新捡回了自己失去多年的宝贝，不住的亲她的脸颊。可她并没有因此停止啼哭，而且哭声里似乎还多了一层莫大的委屈。

不过她没有再坚持哭一路，刚走出村口她就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那对夫妇还恋恋不舍的站在村口张望着。

这一切都是她长大以后她的姑妈告诉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在她跟前提起过这些事，也许在母亲短暂的人生里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就像张爱玲说的那一句：“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因此这些小事根本就不值一提。不过在姑妈告诉她这些经历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寻求生命的意义了，而且也已经在心里告诉自己，或者说是暗暗发誓：只要弄不明白就不谈情说爱。更不用说生小孩。

她在自己心头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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