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再坐公共汽车
去年初冬回乡,我坐过一趟乡村公交车回老家。在车上看到司机一路助人为乐,沿途乡亲扶老携幼礼让互助,我被亲情乡情打动,写了一篇散文《在乡下坐公共汽车》,记述了自己回乡乘车的见闻,在《海燕都市美文》发了。没过两个月,《散文选刊》《读者乡土人文》等刊物分别转载,网上传得更热闹。乡野热情,乡风纯朴,在乡土行走,热腾腾的人和事扑面而来,每次都有意外收获。我走得新鲜,也走得畅快,很久一直回味有余兴。
我感谢那一辆公共汽车,今年4月回乡,拿定主意再坐这趟乡下公交车回村去。
火车站对面搭上车,还是那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座修过了,仍不改陈旧的底色。脚底还是黄土泥星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尘土味儿。成年人带着从田野走来的生气和随意,老汉老婆婆挽着拖鼻涕的小孙孙,扯着家长里短,收成天气。听得出来,交谈的乡间土话超不出不出我们村子方圆十里。你若在外地工作少回家,仿佛一脚踩空,突然就踏进了乡音的包围圈,几十年前的村巷味儿蒸腾弥漫,顷刻之间,一种微熏的醉意,会让人忘了一切。
开车了,刚正了身子坐稳,司机抬手,一根小指粗的钢精棍从头上抡过去,吃惊之间,钢棍已经钩住了门环,哗啦一拉,合上车门。司机解释说,这两天梨花授粉,进城的少,老婆不来卖票了,他一个人顶两个。说话带着些微歉意,我其实也没有怪罪什么,乡村公共汽车,能苛求它什么呢。
呼呼摇摇还没有出城,我们的车就被几个警察拦住,喝令停在路边,说是要交验什么手续。看来今天出行不顺。
司机下车去交涉,我开始有点担心,“不开了?”当真开不成,我就下去打车。趁着还没有出城,换车方便。
车上有几个看来是老乘客,劝我不要下去,他们说:放心。挡不住,咱这车关系硬得很。孩子在法院检察院,一个村的,我们都知道。
隔着车窗,能看见司机比比划划给黑着脸的警察解释,一会儿又靠路边哇哇叫着打手机。好在不久,警察满面谦恭,做手势放行。
司机上车带上驾驶门,嘴里还在嘟囔,我这车,线路,收费,车管,一样一样都清清楚楚,有什么可查的?他们就是要乱收费,刻薄农民呗!
司机余怒不息,回头还在给一个村的几个友好发泄,法院怎么啦?检查院怎么啦?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仗势欺人。我跑我的车,多会给人烧包显摆过?今天倒好,非逼着我打电话不行。这话说到后来,越来越成了自言自语地咕哝,好像自家干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这年头大事小事那个不靠搬后台,看来我们的司机遇上了硬茬子。他顶着牛,最后,还是只能给关系打电话求助。
不管怎么说,我们出城上了路。沿途司机依然和上次一样,礼让老小,处处给你方便。车厢里,乐融融的气氛很快冲散了不快。
驶上等级公路,又下了田间公路。晋南4月,梨花正绽开。乡村公路两侧,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梨园。十里百里,花香弥漫。粉白的梨花,娇嫩的花蕊,把大地装扮成一片花海。正是授粉的日子,农家老小,高举粉饼,在树行给花心一朵一朵做“按摩”。为了高产优质,花事正繁的节令,这一带农家都会全家出动,穿行在果树丛里,一朵一朵轻摇轻抚,那是给青春的花朵播种爱情。农事当然劳累,但想到秋季黄橙橙的收获,在花丛间穿行,心头依然荡漾着甜蜜。隔着车窗,能看到忙碌的人们喜上眉梢,劳动创造幸福,希望的田野上氤氲着希望。
驶过一个叫东三里的村子,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下了车,司机把手伸出车窗收了钱,老汉已经离开,司机叫住了:嗨嗨,你这是多少?
老汉以为票钱不够,回身又掏,司机展开手:你看看你给了多少?多了!找回钱摇上车窗,还在诉说:老糊涂了,不识数了。上午进城就给多了,找回去,下午回来又多给了。
这个司机看来真是好人,我上次的散文没有写错。一车人都夸司机不欺老,我也跟着附和。
过了村子,又开始在树行间穿行。乡村硬化的公路,行人少,可以和司机说闲话。攀谈几句,他听出我不在本地工作,问是哪里的,我告他在太原。
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他突然问:那你认识毕星星吗?
这个司机竟然知道我。我愣了一下,说就是我。
他顿时高兴起来,像是遇上了苦苦寻找的老朋友。哎呀,你写的文章,表扬咱这车,咱们这里都知道了。好多熟人给我送来《读者》,送来《特别关注》,感谢你么。你给咱扬了名,给咱这趟车扬了名么。
一车人听说车上有个作家,而且还是表扬过这趟车的作家,大伙儿顿时来了精神,车厢里立刻活跃起来。前后排的乡亲都往一块凑,像是开讨论会。七嘴八舌的,我还是听出了头绪。报刊已经不是头一回表扬他了。此前,运城报,黄河晨报已经刊登过这趟车拾金不昧的事迹。都是乘客落在车上的,前不久就有两次,一次1200元,一次2700元。头一个刚领了工资,兜儿浅,掉车上了。后一个取了存款,连包包掉在车上。捡到了送回去,哪一家都是千恩万谢的。这事儿,一车人都夸好德行。
他说,开车这几年,在这辆客车上,他捡拾了还给人家的钱,该有两三万了。
他捡到的最大一笔数目,是《三角牌》皮带在当地的经销总经理落在车上的一个名牌皮包,里面有人民币,有美元港元,最让老总忧心的,那里面有十几万购货欠条。一旦遗失,公司会被债务拖欠击垮。
谁不知道钱是好东西。他说,咳,这世上的好东西多啦,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拿回去心里也不会舒坦。
积福行善总没有错,他说他相信好人有好报。
他有好报吗?他说,有。前年他也丢了一个钱包,里面有他的行车执照和身份证等。隔了几天,拾了皮夹子的路人一路打听着公交线路停车地点,给他送上了车。那一刻,他说他看到了老天睁着眼。
他遇到过很多感激的泪光。难以想象的是,这几年,渐渐也遇到了难言的尴尬。
找寻失主时,最受不了的,就是人家那不凉不热的口气。有一回拾到一个皮包,包里有几件首饰,一些现钱,除此以外,没有留下失主一点身份住址啦什么的。好在有一个通讯录,失主记着联系的许多关系。既然失主记下电话号码,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于是他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诉说事情经过,描述失主的衣着模样,希望在他的熟人圈子里找到线索。不料一连打了12个电话,对方都很不耐烦,没等他详细解释就咯噔放下了电话。对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让他浑身从头顶凉到脚心。不能放弃,他依然不屈不挠的拨打,不相信遇不到好心人。又拨到不知第几家,接电话的含含糊糊说像他的亲戚。按号码再拨过去,联系通了,一对照丢失的物件,果然是失主。电话那头又喊又跳,电话这头热泪淌下。咱是帮一个陌生人,人家的亲戚朋友倒冷眼旁观。这年头,人们怎么都不肯伸手拉同伴一把呢?
公交车,依然在花丛里行驶。公路狭窄处,两旁的苹果梨树枝杈已经伸到马路边,在玻璃上轻轻划过,伸手可以抚到花瓣,有零星的落花飘进车来。过下午了,夕阳西下,田野已失却了早晨的喧闹,无边的雾岚渐渐聚拢又飘散,暮霭下,村舍,公路,树林,释放了一天的劳顿和欢愉,田野沉静下来,似乎也在倾听我们的讲述。车厢里乘坐的村民,敬佩的目光掠过来,温暖又灵动。有由衷的赞美,惊讶的唏嘘。听到电话那一头的冷漠绝情,憨厚的脸上又挂满了不解。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解答。只有一个汉子,一个粗笨的汉子,面孔黝黑,一身土灰,他缓缓诉说,声声沁入人心,车行十里,掠过阵阵芳香。
隔天我回到市里,住在姐姐家。说话间大家不由得就聊起了这辆乡下公交车。他们也时常坐车回老家去,我说的这些,他们听过,也见过。一家人都在夸这辆车,这些年头,这么正直本分乐于助人的可真是不多见了。
姐姐突然停住话头,问我,你还记得邻村的环环吗?
见我我记不得了,姐姐补充说,这个司机就是环环的儿子。
当年环环家里是出名的穷,环环二十多岁老女子了,找不下人家。最后找的这家,也是穷家,两家谁也不嫌谁穷,就这样结了亲。这男人小时候,穷苦日子,受尽了罪,受尽了侮辱,受尽了欺凌。
这也许就是支撑这个汉子扶老携幼,多行好事的心理动力?年幼时家穷,受尽困窘,受尽损害,他尝够了困苦辛酸,这一切化成强大的记忆。一旦有机会,他就要不惜代价救助无助之人。贫穷,苦难,向来是生长善良生长同情的厚土。这个汉子,是这种养分滋养出的树木庄稼,它决计要反哺他脚下的土地的。
他的人生信条及其简单:“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咱从不欺负人”。“我相信好人有好报”。核心是所谓良心,将心比心。这些最朴素的道德信仰,不识字的乡亲都能记诵。在这一块土地上,几乎是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做人教训。这个中年男子几乎没有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中国农民身上的忠厚、朴实、守信、同情,不欺凌,不贪财,种种美德依然在他身上牢固保留着。他简直是乡村老传统的一块老样本。
可是这些年,乡土也在变迁,伴随着城市化的推进,新的信仰习惯也开始侵染乡下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遇人有难冷眼旁观,不肯伸手扶助一把,上车相逢下车走散,谁还惦记那么多感情牵挂。古老的乡村,古老的人事,开始分崩离析,古道热肠受到威胁,传统的道德信条开始受到挑战。祖辈固守的土地,已经大块崩塌沦陷。我们从那些使坏的交警、冷漠的失主亲朋身上,开始感到了寒气透骨,寒气逼人。
钢筋水泥的冷硬,稻黍花树的鲜活,霓虹灯的炫亮,乡野的暗淡,一并涌上心头。
传统道德在解析,乡土这一支人群,还在做最后的抵抗。一边是布衣蓑笠,粗茶淡饭,锄头镰刀,田园乡里,脉脉人情,一边是车水马龙,电子信息,算计欺诈,冷漠自为。两相对峙,平静的日子分明感到了刀枪环逼的威胁。谁胜谁负,未可预料。
一辆破旧的公交车,行走在乡间的黄土马路上。穿过绿树,穿过花丛,穿过明月清风,穿过十里花香,古道热肠与田园风光像一幅风景画。它又仿佛是一艘道德的航船,行走在现代文明无边无际茫茫海波的围堵中,载沉载浮,顽强向前。它能驶向彼岸吗?它的呼唤,有应答吗?它的汽笛空荡荡地回响在乡野,广袤大地游走着它孤独的身影。阳光从高空洒下来,明媚而忧伤。
乡野辽阔而无力。实在不知道它会走向强壮,还是有尊严地消失。
我惦念那一辆乡村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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