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家乐福超市出来，手里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穿过商场门前的停车场，走上通向过街天桥的斜坡路。天桥上没有城管来查的时候，通常会摆满卖东西的地摊，桥翼覆荫的路边，聚着些卖米线、冷面、煎饼果子之类小吃的手推车。

 正是午饭时候，食物的气味在空气中格外浓郁，身边的行人似乎也格外焦灼。北京的秋天，天空蓝得透明，阳光亮得刺眼，风很大。斜坡路的尽头有几级台阶，最低的一级台阶上蹲着个卖盒饭的人，五元一套，一盒米饭一盒菜，低廉的价格让人不会去苛责那盒饭不太让人愉快的气味。一个年轻女子买了一套盒饭，从我身边走过去，走到天桥下面去了。

 女子走过去的时候，我闻到了混在盒饭气味里的她身上的香气，那香气直截了当扑过来，粗鲁地搡了我一把。我还看到了她的脸，年轻却不稚气，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眼分明，唇很薄，近乎赌气似的抿着，眼角能看到黑色眼线的尾梢，这一笔，把她自己的神情画老了。

 我靠着栏杆，似乎是要歇歇，目光却追着她的背影走。她转到了一个没有顾客的朝鲜冷面摊上。摊主是个中年男人，非常不明智地蓄了小胡子，看上去不大洁净。女孩拿手里的盒饭朝摊主示意了一下，得到了允许，她坐下来，打开盒饭，捏着过于短小的一次性筷子，一点一点地开始吃盒饭。她似乎不大饿，或者没胃口，却吃得很耐心，很顽强，一口接一口地朝小小的嘴巴里送……

 摊主似乎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转过来跟她说话了。他的冷面摊依旧没有生意，他手里拿着块毛巾，没什么可擦的，就是拿着。他问出了那句话，你是哪儿人？离他不到一米的斜上方，我刚在半分钟前替他写了这句开场台词，他好像会读心术一样接着就念了出来。女子却没理睬我编的脚本，不肯说预定的台词，她微微仰起脸，看了看摊主，含混了一声我啊……就低下头去，又朝嘴里送了一口饭菜。

 摊主手里的毛巾挥向了自己的招牌，女子嚼着米饭，顿了一下，摊主解释，不是朝鲜，是延边——女子脸上有了丝笑意，她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把那笑释放出来，决定还没做出，笑自己先消失了，女子的神情变得茫然，心不在焉，然后是倦怠，好像这盒饭吃得她很累，她手里的筷子停在米饭中间，歇了一会儿，坚定地又夹起一筷子，送进了嘴里……她身体的姿态充满戒备，坐在矮凳上，牛仔裤紧绷着的双腿并在一起……

 摊主开始讲他为何离开故乡，我不愿意再给他充当提词人，更主要是受不了那决心要刮荒这个城市的大风，拎着买来的东西，走过天桥，回家去了。

 厨房的玻璃，挡住了大风，放进了阳光，我微微有些汗意，带着米饭香味的蒸汽氤氲在厨房里，我把切好的土豆丝放进清水里，看到析出的淀粉烟雾一样从水底升起……冷面摊上的女子也许吃完了她的盒饭，已经离开，也许没有；摊主自己的故事也许讲完了，也许没有；女子也许歇一歇，会开始讲她的故事，也许不会……

 如果我足够诚实，我就得承认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就像他们对我一无所知。我必需承认，我伏在栏杆上，目光追着那个女子的背影时，的确想获得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显然我已经得到了一个都市陌生人之间或温暖或冰冷的故事，不用添枝加叶，就把天桥下冷面摊上的那对男女呈现出来就够了，真实得像一段偷拍来的视频，让它生成某种意义，似乎也毫不困难——如果我能容忍自己书写浅滥的让人厌恶的谎言。

 不到一米的距离，看到的听到的，在我描摹的过程中，附加了多少我的臆断，我不知道。如果我对他们有起码的尊重，我就不能继续把我拙劣的——哪怕不那么拙劣的——想象强加给他们。才华就是想象力，我尊重这句话，但靠啤酒杯里的冰块想象出南极和北冰洋，那不是才华，是虚诞和狂妄。

 也许别人不这么想，但我想，我们得不到陌生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