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居于悬崖边的树，倒了。悬崖也不是太悬，就是一个高坎，山边缘吧。边缘化的树，跟边缘化的人一样，花蛮大力气挣扎，树想着往山中心挪，树想挪活自己，根扎山里面一点，树可以获更多资源。山林树多，挨挨挤挤，密密麻麻，这棵树挤不进，树根露在外面了，风吹来，树喝风，风不吹来，树喝啥呢？

树之思是，树根是不吹风，树根不想吃风；树想吃风的，是树叶与树枝。树叶是音符，想唱歌，树枝是音弦，想舞蹈，东南风如纤纤玉手，轻拢慢捻，撩拨树叶，弹拨树枝。树根显然不是，树根是树的屁股，树根要坐稳生活，不想让生活摇摇晃晃。

这棵树长在山边缘，挣扎在山土与山风交接之处。树的岁月不曾静好。倒了。横着倒了。倒的地方有一条坑，坑不深不浅，两人高；坑，不宽不窄，一树长。树，长起来是高度，倒下去是宽度。树倒下的宽度，稍少于树的高度。树，横跨在坑上，如一座木桥。桥这边，是一条小路，最先，树是把路拦了的。有人持了一把锯，把树尖给锯断了，齐崭崭锯断。根断，尖断，根是风吹断，尖是人割断。这棵树，八字苦。

树是樟树。我摘了一片叶，置于鼻底细细闻，樟脑气息入腑，樟香是永不消逝的。宋朝诗人舒岳祥写过一首《樟树》：“樛枝平地虬龙走，高干半空风雨寒。春来片片流红叶，谁与题诗放下滩。”樟树有着虬龙一般的意志，秋风吹落叶，吹不了樟树叶，莫说秋风，便是风雪里猛吹着雪风，也吹不黄，吹不枯樟叶，入秋入冬，依然青翠，仍然葱茏，或也四季叶落，却是偷换装束。而入春后，万物生长，春风里，樟叶片片红，落得明显些，落叶归根。落，也是一边长，一边落。樟树，始终保持着生态。

樟树是乡亲宝物，尤其是少女们的情寄之树。樟树做嫁奁，是最好嫁奁，樟树做箱子，做柜子，做对镜贴花黄的镜架子，不生虫，不生螨，一股樟脑香，漫逸洞房。便是书法家，其藏书法卷册，也喜樟树做箧。樟树舒枝展叶，一棵樟树可以笼盖四野，甚比榕树，种在坪上，遮小半个庄园，香透肺腑，荫凉身心。酷暑里，放一架竹床，摆一溜木凳，岁月清清静静地好，凉凉爽爽地好。有诗云：“洗涤山河尘土，转作清凉境界，物类举醒然。稽首谢天赐，伸脚快宵眠。”

这颗樟树倒下了，倒在边缘化里，树尖被锯处，不再青翠，转了黑褐，不说已腐烂，确是已干裂。其根顽强，扎在山边岩石里，岩石有些土，土是树的粮食，是树的饮食，是树的美食。樟树，树尖朽了，树干也枯了，樟树不想死，根活着，吃着土。樟树枯干中间，我看到了樟树长出枝来，不对，长出干来。干上，一蓬蓬叶，一簇簇叶，我摘叶，便是从此处摘的，摘叶闻香，辨析其树，其漫溢的樟脑香，使我认证，这是樟树，不是楸树，不是株树，不是枞树与杉木，他，就是樟树。

樟树长的，不是枝，是干，树干，樟树干。樟树干向上长。树干想着，在已死了的母体上，再长出一棵樟树来。其笔直，其粗壮，虽然，还只有拇指粗，虽然也只有手臂高，但他其以一棵树的姿态，从一棵已经死亡的树上，长成树。这棵樟树，算樟树遗腹子吗？不算，遗腹子是母亲还活着，现在是母树已死，他却从母树里生长。茁壮之人，不想再生孩子了，死亡之树，以意念延续种族，以意志传宗接代。“河边古樟树，亦各有枯荣。人事关时数，春风莫世情。”人事枯了樟树，春风荣了樟树。

不止樟树，在山林里，树都不畏死，死了也要活。当年，青发渔樵，我是小小樵童，腰缠柴刀，手持斧头，入得山去。父辈坎坎伐檀兮，砍杉木，砍樟树，砍枞树，做家具，做房梁，做十八女儿的嫁奁，留下树兜于山林。我就把树兜挖出，当过冬柴火。树都已经死了，摸摸根处，一摸是一抓树灰，与土无异。如土的树心之边缘，你可以看到，有指头粗的新干，从树沿处，长出来了，枝枝叶叶，小树模样，小树吃着树灰树土，好像还吸着母树之乳。不是小树有生命力，是枯死了的树，有着坚强的繁殖力。母树死了，子树要生。人不生人，树心生树。看到枯死的树兜，生出小树，我心悯恻，斧头抡不下去，柴刀举不起来。树蔸本是最好的柴火，我也转移他处，去挖竹根。竹若死，是真死了，只能做柴了。“依山隐雾，临池影舞，却被文皮自误。”樟树好树，用处多多，因其好“文皮”，常常自误自身生命。不是自误的，是人给误的。

我见到这棵樟树，不是人误的，是自误的。他没生长在山中心，生活在山边缘，秋风起，冬风吹，他倒下了，也是天不仁？也要感谢乡亲，乡亲如今不砍树，如我当年一般大小的小把戏，也不入山挖树兜，砍柴火了。这棵樟树自倒后，都没人来砍，没谁来掮，他自倒，他自生，在树之正中，笔直直地，生出了一棵小树来。不是从根蔸处生，是从树干处长，虽小，小如手臂，假以时日，又是一棵枝叶婆娑的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