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1日《中国妇女报》发《父亲的皮带》
(2022-08-11 05:37:43)父亲的皮带
父亲的皮带,我最初所见的,是一根草绳子,稻草绳子,稻草是糯米稻草,糯米稻草,细长,淡黄,坚韧,扁平,两头扯都扯不断。粳米稻草不太经用,要不,哪来哪去,踩在水田里,当了肥田料,要不,晒干堆垛,留待冬天当牛草料。糯米稻草,珍用多了,最不济也做床垫,铺在床底可抵絮被,我家公主,便出生在糯米稻草被垫上,所以我给起名草心。
糯米稻草,给我们玩的,是打结秋千索,女发小心灵手巧,选长草,选韧草,洗泥巴,晒干燥,齐清定——嗯,有点打造作品似的,然后,如编她秀发长辫,编成扁条长绳,挂在凉亭之上,绳底加一块小木板,秋千便荡起来,亭里秋千亭里道。亭内憩人,亭里人人笑。少男少女无心事,也没甚羞涩,甚和羞走,没有的事,都是和笑荡,笑得无邪。柳荫,鸟鸣,夏风,正午或傍晚,男女发小,秋千荡得开心:小鬟无事须来唤,呵破点唇檀。回身还、却背屏山。春禽飞下,帘外日三竿。起来云鬓乱,不妆红粉,下阶且上秋千。
糯米稻草做秋千,承得住千金小姐,承得住浪荡少年,自是绳得住短裤与长裤,父亲将其当皮带,系一年半载,柔韧如初。父亲不会编,只会搓,编,可以编成扁而平,搓,只能是滚而圆,滚圆稻草皮带,土气,不好看。父亲不是姑娘家樱桃嘴,小蛮腰,他在乎的是,裤带子系得紧,系得牢,不比城里男人,腰别牛皮带,过画堂西桂堂东,莫名开松,松得好快。
父亲后来的皮带是澡巾,洗脸毛巾一半宽,长是三条洗脸毛巾而不止,可以绕父亲小腰两个圈圈。北方是,白色坎肩红腰带,白羊肚手巾头上扎。南方是,白色澡巾当腰带,天生毛发头上扎。父亲这根皮带,用途多矣哉,一条巾在两般用,不汗当腰带,大汗当汗巾。父亲这根皮带,气味重,时时擦汗的,汗臭味入了每个毛孔,父亲带我新塘里洗澡,双手抓皮带两端,置背,拉锯,来回搓,搓得尽尘泥,搓不尽入了父亲背脊骨髓的汗臭,父亲皮带,时时散发农民气味。
当时闻父亲那气味,我拟掩鼻,到底不敢,父亲会把我骂餐死的,哪里来的城鬼子。父亲一辈子没见过洋鬼子,他对假斯文的,假雅气的,多骂城鬼子。现在想闻,闻不到了,其实那气味,不是人间烟火气,却是人间好体味。宋朝一位不太出名的词人吕本中,做了一首《虞美人》,蛮怀念汗臭味:平生臭味如君少,自是君难老。似侬憔悴更谁知,只道心情、不似少年时。春风也到江南路,小槛花深处,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
父亲后来换了一条高档皮带,上世纪八零年代买的。父亲生小山村,没闯过北,却走过很多南,挑生姜去益阳岳阳,担烟叶去株洲郴州,出省也有,湖北四川,广东贵州,父亲都去过。父亲昨日入市列珠玑与街列美女的城市,汗巾带肯定是系过的,我猜想,他也系着那条稻草皮带,从某座自古繁华的城市,自城东穿越到城西,招摇过市,没怯场。我上世纪在梅城读书,梅城在青石街上,望眼便见,戴斗笠,穿草鞋,老农民健步走街,没见遮掩身份。乡里妹子进城来,乡里妹子没穿鞋。妹子打赤脚,都敢进城,父亲一个老汉子,怕么子呢?他才不怕系一条稻草绳,嚓嚓嚓,嘣嘣嘣,打江南都市走过,是什么出丑的错。
父亲这条皮带,名副其实,皮带是皮的。是猪皮,还是牛皮,怕是人造革皮,父亲系了一两年后,皮带翻皮,翻了很多皮,黑皮里露出蛮多白絮。旧皮带不经看,新皮带蛮好看,黑黑得油亮油亮,系在腰间,抢眼,耀目,土财主也似,黑绅士也似,万元户也似。这条皮带,给过父亲蛮多荣光吧。父亲刚买这一条皮带,横勒腰间,光着膀子,持着锡壶酒,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西走到村东,来来回回,巡村好几个回合。
父亲这条皮带,显摆之处,并不在皮带是皮的,这条皮带是双层的,里面是空的,里层与外层之间,有拉链,拉链一拉,里面呈现出长条空间。您就知道了,空间里面,是放钱,是放票子的,几十百块角票,块票,藏身其间,比入保险柜还保险。父亲曾把钱放进裤裆里,睡城里地板上,半夜不敢睡,半夜前睡得懵懵的,凌晨睡得死死的,清早起来,摸裤裆,大惊失色,两三块钱回家费,没了。父亲从邵阳街上,走百余里,趁黑走,到黑安归铁炉冲。
父亲狠下心来,买了这条皮带。不是我家有钱,父亲当着生产队会计,隔些日子,要给队里上街采购,化肥什么的,农药什么的,种子什么的,犁铧什么的;深秋初冬,远走湖北,去买水牛黄牛,身上带钱上百,巨款。这钱若丢了,父亲十年都还不清,父亲咬了牙齿,买了这条皮带,想来,这当政府采购才对,却是我家家产所购。父亲皮带是私款公用,私物奉公。
父亲执意要买这条皮带,缘起,他怕几座城市,他还怕一道山弯。那道山弯,叫三溪弯,离我家七八里地,位于一座火车站与铁炉冲中间,火车站名金竹山,居湘黔铁路线上。父亲出村,出省,要坐绿皮火车,去,回,很少是白天,夜半或凌晨居多。这道弯,我无数次走过,地偏,树多,阴翳,晦暗,野性,匪气。上隔金竹山火车站两三里,下隔大同学校三两里,周围没人烟。喊天,天只在树林里回应,喊地,地只在水塘里荡漾。
有段时间,这里是剪径好出处。前天听人说,盐道冲的四霸公,晚上九点打这经过,走亲戚回来的一块腊肉与一头腊鱼,被掳,还被打了几耳光;昨天听人说,白零村的唐老鸡,夜半去乘火车,三块钱车费被抢了,屁股上挨了两柴刀;有说,薄暮时分,何高坳的叶妹子,被拖进山弯上塘坝边,被奸,叶妹子的确良衣衫,撕成好几块布条条。后来,不知算是幸福大团圆,还是算虚幻小说界,她嫁给了三老筋,那个侵害她的人。
不说夜里,白天也恼火。这些伢子们,本来乡里乡亲的,变得鬼崽子一样。日月之行,出入乡里,捉鸡捉鸭;星汉灿烂,出入弯里,抢钱抢物。男的,穿牛仔裤,穿喇叭裤,女的,着露V衫,梳鸡妇头。乡亲见之,赶紧一退三四里,躲进烟村四五家。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个男女,当二流子,做无赖子,乡亲们骂他们鬼崽子。对面不敢骂,当面也给他们递烟,端茶,背过脸去,才骂:看你这个妹子,头发鸡妇窠;看你这个伢子,脚踝扫帚星。
父亲在那弯里,曾吓过一跳。父亲去涟源街上,卖了生姜,赚了碎票子,坐绿皮火车归,行到三溪弯道处,半个月亮爬上来,月照山林皆似霰,斑斑驳驳,影影绰绰,惶惶惧惧间,怕鬼就来鬼,怕人便来人,山林嗖的一声,跳出一个人影来:给钱不给命,给命还给钱。父亲吓蜷了,由得他搜上衣袋,摸下裤袋。那家伙搜了几个回合,没搜着。月光下,见了父亲黑皮带,刀含嘴里,来劫父亲腰,父亲勇气上来,一把把那家伙蒙脸布扯下来:你这个鬼崽子,你黄磨冲,蛇老根崽哒。这家伙停了手,讪讪笑:您是泰老叔啊。走,走走。他把父亲给放了。父亲对他说:你也回去,莫到这来伤天害理。这家伙说:你就别管我,来了,不能走空,我等下一个。
父亲有惊无险,吓了一跳大的,只是被吓,没被抢,这般幸运,是人性残存,还是乡亲留情?是祖宗保佑,还是皮带建功?父亲经这一吓,晚上再也不敢走那条路,那道弯了。系了那条皮带也不敢走。父亲晓得,皮带可以防掉钱,皮带不能防身险。
父亲那条皮带,烂了后,没再买了。父亲再买的,还是长条澡巾。那般皮带,前不见买,后不见卖,独怆然存在那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