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宰相狗血情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湖北江陵（今荆州）。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惊天动地鞭炮，天长地远响，这类鞭炮，楚地叫落气炮。天地清明，岁月安好，忽听得某房某堂，炮声震天价，大家就晓得，某家放落气炮了。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三寸气缩为零寸，楚地便叫落了气。死生事，是大事，要周告乡邻，便要放一挂响炮与长炮，这就是落气炮。

落气炮也叫当大事，大事之大，不止是一家之大，也是一庄之大，院落都会动起来的。然则，也顶多是一庄之大，这庄凄风苦雨，他村风和日丽，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没什么特别着惊人的。然则，江陵这户老人家过世，不仅其堂屋门楣挂起了“当大事”的白色横幅，便是紫禁城城墙上也挂上了“神州有事”的黑色剧情海报。

过世老人家叫张文明，七十四岁了，这么高龄自然死亡，说是白喜，也是喜丧。要说不正常，也是十多天前，张老人家还坐在大轿上，八抬大轿抬着他，游山玩水，观风赏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老人家想告诉大家的是，他身体棒棒的，好着呢。不成想啊，时候已是深秋，秋风苦雨，受了些风寒，十余天后，老腿一蹬，老命归天。

不想，张老人家过世，既是一个家庭悲情，更弄成了一个家国悲剧，一个情感小剧，弄成了一个政治大戏。死者没什么了不得的，了不得是死者之子。张老有个儿子叫张居正，其时正当着大明首辅，这也没什么，除非是丧礼办得豪华一些，客气一些，规模大一些，规格高一些，豆腐多买几版，坟墓多挖几尺。

问题却不是这么简单。这个简单问题弄得特别复杂，乃是因为他是张居正老爹，千年来，以孝治国，孝国有纲常，孝子不但要回家做七七四十九的道场，还要守三九二十七的丧期，不是二十七天喔，是二十七个月，四舍五入，俗称守丧三年。平常人家，三年就三年。革命工作累了，赋闲休息三年，也是蛮好嘛。

这于张居正却是不得了的事，三年不能当官，三年不能掌权，三年不能签字，三年不能拍惊堂木，那比丧考妣更丧心情哪。本来，张居正与皇帝演了一曲双簧。皇帝说，自古忠孝难两全，爱卿，你就孝给忠让道，守七七算了吧，国家不可一日无张居正，七七已是一万年太久，三九二十七不行哪，“今朕冲龄，国家事重，岂常时可同。连日不见，朕心有所失，七七之期犹以为远。”这话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深情抒情，缘起张居正一疏，二疏，做《再乞恩守制疏》，向皇帝请丧假，万历皇帝批假是批了，批的是七七，不批三九。

领导不批假，其他人是心头起恨，却正对张居正心思，那么久权力不在手，美酒也消不了万古愁。张居正也就不再做姐姐妹妹，说，好吧，好吧，我端了国家碗，要服国君管。“孤暂留在此，实守制以备顾问耳，与夺情起复不同，故，上不食公家之禄，下不通四方之交，惟赤条条一心，光净净一心，以理国家之务，终顾命之托，而不敢有一毫自利之心。”七七期间，我就不领工资了，也不来工作了，国家有甚事，我还是办吧，在家办，不来办公室办。这叫做“不敢有一毫自利之心”。

张居正自我高置，自诩无一毫私心，却在大明文武百官看来，他不是一心一意为国家服务，而是全心全意为自个谋算，他是恋栈焉，他是恋权也。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当然可一日无相。一日无相，可，三年无相，不可了。不说三年，可能三个月就安排首辅了，三年后，胡汉三又回来，位置怎么摆？宰相不是他张居正了。

帝制下的夺情是何玩意？不是情被夺去，而是权被夺掉了，夺情者是夺权也。这个挺要命的。老爹老命天要去了，老爷的权命不能让官要去。然则，其他官人不是这么想的，把你的权力夺下来，那我的权力要夺上去。

夺情夺情，夺权夺权，好一个夺字。夺情即夺权，诚龙先生此论诛了不少孝心，却不曾冤枉很多官人。诚龙先生不免想，当今编剧干嘛去了？天天说，没甚题材可编剧，张居正变法，是大剧哒。张居正变法，波澜壮阔，而其夺情这一节，更是高潮迭起，好剧情，没好编剧，编剧们干嘛去了？电视剧就可以起名《夺情》哒。张居正夺情，实实是千古好剧本。

两三个人准张居正夺情，百十人却不许他夺情。这里也不能一概而论，很多人是真心守护朝廷纲常的（另一些人，居心不可问），千年古制，不能让张居正一人给破坏，大明官人，对张居正老爹死，不是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而是一上疏，二上疏，三上疏，疏谏张居正必须回家守三年丧，上疏最积极的，有四人，叫吴中行，叫赵用贤，叫艾穆，叫沈思孝。人家沈思孝，名字就叫思孝哒。

四人接连上疏，要全张居正孝心，却坏了张居正官心，气得张居正只个弹，只个跳。张首辅发大脾气，掷签：给我打屁股。大明加罪大臣，有个特别刑罚，叫廷杖，大臣让更大的臣不高兴了，大臣便将小臣，拖到午门，架起老虎凳，褪下大红袍，光起大屁股，抡起大板棍，作死打。四人被按在老虎凳上，刽子手高举霸王棍，打得四人鬼哭狼嚎，打得四人皮开肉绽。这里说的鬼哭狼嚎，有些不合事实，有人是视死如归的呢；这里说的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不是夸张，比如赵用贤，屁股被打了个稀巴烂，事后，烂肉被挖了一大碗，一大块，不说有一两斤，少说也有七八两，赵嫂子把老公赵用贤的烂屁股肉，晒太阳，熏腊肉，挂在自家门楣上，当荣誉证，当纪念品，一挂就是很多年。

本来，其他人先前也是不表态的，大臣建言，却被张居正刑处廷杖，激起了众怒。有申时行者极力反对，反对无效，便去找侩子手，叫他们下手轻一些；这，让张居正晓得了，张首辅便打发自己人，去做监刑人，特地嘱咐，叫往死里打，打死了算。侩子手肯定听首辅的.千里之外的江陵，张居正老家办丧事，千里之内的京都，紫禁城政治办血案。多年以后，被廷杖的吴中行，回忆这一幕，心头还在滴血，他对赵南星说，张居正派监刑官一旁监视，企图将其杖毙。也难怪吴公记恨，他被廷杖，大腿及屁股烂肉，被挖几十块，形成了方圆一尺，深达数寸的大伤口，春夏秋冬，季节变换，伤口痛得让人夜夜无眠。

嗯哪。张居正也感觉委屈呢。他一心为国，却那么多人反对他，他也想不清。想不清的，自然更有吴中行。有甚想不清的呢，坏人都活不好，好人肯定更不会活得好。不过，好人天天吃亏，坏人吃天大的亏。后来四人冤案被平反，都被起复，好人还是得了好评的。很多坏人，比如历史上那些奸臣，很多是被捉牢了的，被枪毙了的。

别看张居正那么凶，手腕好生铁血，却也蛮搞笑的，膝盖更是好生狗血。有个叫王锡爵的，看到张居正如此冷酷，那么无情，便率官员数十人，到张居正那里去请愿，求张首辅手下留情。张首辅避而不见，老王改变策略，当面请愿，张居正拉不下脸来，那就私下去沟通吧。走私下路子比走公开路子，夜路比白路好，这是官家说情之长技，之常技也。王公便去张府，替四人求情，张居正恨之入骨，自然不接受通融，把责任推到皇帝身上，曰：皇上圣怒不可预测。王公说：皇上之怒，缘起阁下。说得张居正答不上话来。

接下来的剧情，阁下可能想不到了。突然间，张居正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饶我，公饶我。”堂堂首辅，皇皇宰相，居然膝盖那么软，对着来访者，三跪九拜，尊严不要了，面子不要了。这下弄得王公不知所措，站在那里走不是，站不是。剧情继续上演，张居正跑到厨房，拿起了一把菜刀，递给王公，高声大叫：你来杀我，你来杀我。平日高坐主席台的张居正，一脸威严，斯时也，却如一个大无赖，却像一个小流氓，不见了铁血形象，但见到狗血剧情。权力让人变异，遗人笑。

张居正想不明白，这些反对夺情的，不是他老乡，便是他门生，他大感慨：我怎么连严嵩都比不上呢，当年反严嵩的，都没有老乡呢。他不晓得，严嵩固然恶，固然贪，但这样对待文武百官，严嵩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