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出  听   稗

(稗，bai，四声，本义原为一种形状像稻的田间杂草。《孟子·告子上》“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延伸为“微小的、非正式的”。清叶廷管《吹网录·<</SPAN>劫灰录注>跋并撰人辨》即谈到《劫灰录注》有些内容“皆有稗于正史”。稗史，也就是记载民间所流传的逸闻趣事之书，为正史中所无，对正史有所补充，系小说类的野史。柳敬亭说书当属此类。)

                  崇祯癸未二月（公元1643年2月）

【恋芳春】(生儒扮上)孙楚楼边（孙楚，公元218－293年人，是西晋时期的杰出文学家，字子荆，太原中都人，即今平遥人。明清时期金陵四十景中有“楼懐孙楚”，此楼初建于白鹭洲，后迁水西门外秦淮河畔。孙楚曾流寓南京，常与客人饮宴于楼上，后人遂以名楼。“枕流漱石”典故出于此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孙子荆（楚）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济）“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莫愁湖上（莫愁湖，南京著名景点之一，水西门外。相传南齐洛阳少女莫愁远嫁江苏卢家时居此，故名。实误，南朝时此为长江一部分，唐时称横塘，宋时〈太平寰宇记〉才有莫愁湖之名。面积41.27公顷，其中水面33公顷。有胜棋楼、郁金堂等胜迹。郁金堂西有莫愁石雕像，胜棋楼传为朱元璋和徐达下棋处），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金粉即妇女用的化妆品铅粉，喻女儿气；南朝，历史上宋、齐、梁、陈都建都于江南，统称南朝；这几个朝代皆因奢侈淫逸而灭亡。金粉南朝是对这几个朝代的概括）。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只顾寻欢作乐的人），关甚兴亡！

　　(鹧鸪天)院静厨（沙厨，蚊帐）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老，这里作总是、一直解；即又到了秣陵人看花的季节）；城连晓雨枯陵树，江带春潮坏殿基（南京有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有明故宫，枯陵树、坏殿基，暗指大明王朝的政事已坏）。伤往事，写新词，客愁乡梦乱如丝。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用唐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诗意）？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归德（河南商丘）人也。夷门（夷门，大梁的别称，即开封，归德属开封）谱牒（记录氏族或宗族世系的书籍），梁苑冠裳（梁苑在开封东南，西汉梁孝王所建，规模宏大，宫室相连，为接纳宾客、游赏驰猎之用，是文人、士大夫聚集的场所。梁苑冠裳意指经常光顾梁苑德文人士大夫之属。这里是侯朝宗表明自己出身贵族）。先祖太常（侯朝宗的祖父侯执蒲官至太常寺卿），家父司徒（侯朝宗的父亲侯恂官至户部尚书，是谓司徒），久树东林之帜（侯恂为东林士人，曾受魏忠贤阉党的迫害）；选诗云间（选诗在这里的意思应是攻读应试；云间即松江，陈子龙、夏允彝都是松江人，这里云间不光指松江府，当泛指江南），征文白下（征文，验证文才；白下，南京。在南京准备科考应试），新登复社之坛（复社，明天启时期，太仓文人张溥、张采组织各省文士［主要是江南］继东林学社的传统，成立的一个影响极大、有进步倾向的社会团体，其成员多为青年士子。侯方域是其中一名重要成员。复社成员后来多被魏忠贤余党迫害致死。顺治九年（1652），复社被清政府取缔）。早岁清词，吐出班香宋艳（少年时的文章，已有班固、宋玉作品的气息色彩；班固作《汉书》，宋玉作《上林赋》、《长门赋》、《子虚赋》等，他们的作品风格华丽）；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成年以后，文章更加成熟，有了苏东坡的狂放和韩愈的气势）。人邻耀华之宫（耀华宫，西汉梁孝王所建，在此召集文人饮酒作赋），偏宜赋酒（邹阳，公元前206－129年，西汉著名文学家，客游于梁，为梁孝王门客，曾在耀华宫作《酒赋》；侯朝宗自喻）；家近洛阳之县，不愿栽花（这里用石崇故事。西晋大臣石崇，公元249－300年，河北南皮人，谄事太后贾南风，官至太仆、征虏将军。其任荆州刺史期间，拦路抢劫商旅，致成巨富。晋武帝助王恺与之斗富，竟不能胜。石崇在洛阳西北有金谷园，以藏美人绿珠，园中花木繁茂；后为孙秀所杀）。自去年壬午（崇祯十五年，1642），南闱下第（明清科举，称江南乡试为南闱，顺天乡试为北闱），便侨寓这莫愁湖畔。烽烟未靖（靖：安定），家信难通，不觉又是仲春时候；你看碧草粘天（无路可寻状），谁是还乡之伴；黄尘匝地（烽烟、黄尘，皆是乱兵所起。匝地：遍地），独为避乱之人。(叹介)莫愁，莫愁！教俺怎生不愁也！幸喜社友陈定生，寓在蔡益所书坊（蔡益所，当时南京有名的书商），时常往来，颇不寂寞。今日约到冶城道院（金陵城西三国东吴冶炼铁器之处称冶城，后来在此建道院，即明代南京朝天宫），同看梅花，须索早去。

【懒画眉】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行厨，挑着盛放酒食的盒子；玉缸，酒瓮）；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用《乌衣巷》诗意）。

　　(下)(末、小生儒扮上)

【前腔】王气金陵渐凋伤，鼙鼓旌旗何处忙（鼙，pi音；军队里用的鼓和旗帜，代指军队）？怕随梅柳渡春江（唐代诗人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有“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句，这里的意思是，为避兵乱，只得随着梅柳渡江求安）。(末) （戏剧中的老生）小生宜兴陈贞慧是也。(小生)小生贵池吴应箕是也。(末问介)次兄可知流寇（流寇：指李自成领导的起义军）消息么？(小生)昨见邸抄（邸报，传抄皇帝的诏令、大臣的奏章、军情，给各路诸侯、督抚看的文件），流寇连败官兵，渐逼京师。那宁南侯左良玉，还军襄阳。中原无人，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合)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

(生上相见介)请了，两位社兄，果然早到。(小生)岂敢爽约！(末)小弟已着人打扫道院，沽酒相待。(副净（戏剧中的二花脸）扮家僮忙上)节寒嫌酒冷，花好引人多。禀相公，来迟了，请回罢！(末)怎么来迟了？(副净)魏府徐公子（徐青君，后有传）要请客看花，一座大大道院，早已占满了。(生)既是这等，且到秦淮水榭，一访佳丽，倒也有趣！(小生)依我说，不必远去，兄可知道泰州柳敬亭，说书最妙，曾见赏于吴桥范大司马（吴桥在河北省河间县，范大司马即范景文，后有传）、桐城何老相国（安徽桐城，何如庞，后有传）。闻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听，消遣春愁？(末)这也好！(生怒介)那柳麻子新做了阉儿阮胡子（阮大铖，后有传）的门客，这样人说书，不听也罢了！(小生)兄还不知，阮胡子漏网余生，不肯退藏；还在这里蓄养声伎，结纳朝绅。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留都方乱揭帖》，是吴应箕、顾杲等人所作揭露阮大铖阉党面目的公告，有一百四十多人签名，是当时复社人士对阉党余孽的正义宣战，在明末的党社斗争中影响极大），公讨其罪。那班门客才晓得他是崔魏逆党（崔呈秀、魏忠贤，明天启年间把持朝政的阉党，后有传），不待曲终，拂衣散尽。这柳麻子也在其内，岂不可敬！(生惊介)阿呀！竟不知此辈中也有豪杰，该去物色的！(同行介)

【前腔】仙院参差弄笙簧（仙院即道观;参差,这里作乐器,谓排箫,即笙;《楚辞·九歌·湘君》：“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笙簧亦指笙，这里喻乐器），人住深深丹洞旁（丹洞，道士炼丹之处；仙苑、丹洞，喻其住处的清凈、隐秘），闲将双眼阅沧桑（沧海桑田，时代变迁）。(副净)此间是了，待我叫门。(叫介)柳麻子在家么？(末喝介)唗！他是江湖名士，称他柳相公才是。(副净又叫介)柳相公开门。(丑小帽、海青（一种深蓝色阔袖长袍，近似道袍；敬亭住处、衣着皆有隐者之风）、白髯，扮柳敬亭上)门掩青苔长，话旧樵渔来道房。(见介)原来是陈、吴二位相公，老汉失迎了！(问生介)此位何人？(末)这是敝友河南侯朝宗，当今名士，久慕清谈，特来领教。(丑)不敢不敢！请坐献茶。(坐介)(丑)相公都是读书君子，甚么《史记》、《通鉴》（《资治通鉴》），不曾看熟，倒来听老汉的俗谈。(指介)你看：

【前腔】废苑枯松靠着颓墙，春雨如丝宫草香，六朝兴废怕思量[三国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都建都于建康（今南京），史称南朝六朝，简称六朝，也称六代]。鼓板轻轻放，沾泪说书儿女肠。

(生)不必过谦，就求赐教。(丑)既蒙光降（光临），老汉也不敢推辞；只怕演义（史料加虚构，演绎成民间通俗小说）盲词（一种民间说唱文学），难入尊耳。没奈何，且把相公们读的《论语》说一章罢！(生)这也奇了，《论语》如何说的？(丑笑介)相公说得，老汉就说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说他一回。(上坐敲鼓板说书介)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四句是唐李白《山中问答》诗，“何事”一作“何意”，栖碧山即隐入深山）。(拍醒木说介)敢告列位，今日所说不是别的，是申（表达、说）鲁三家（春秋时鲁国大夫仲孙、季孙、叔孙三家，是鲁桓公的后人，把持鲁国实权）欺君之罪，表孔圣人正乐（音zhengyue,谓厘正乐音。三国魏阮籍《乐论》：“夫正乐者，所以屏淫声也。故乐废则淫声作”）之功。当时鲁道衰微，人心僭窃（音jianqie,僭，超越本分；僭窃，越分窃取），我夫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孔子在《论语.子罕》中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反与返通）。那些乐官恍然大悟，愧悔交集，一个个东奔西走，把那权臣势家闹烘烘的戏场，顷刻冰冷。你说圣人的手段利害呀不利害？神妙呀不神妙？(敲鼓板唱介) 　

〔鼓词一〕自古圣人手段能，他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见一伙乱臣无礼教歌舞，使了个些小方法，弄的他精打精（一无所有）。正排着低品（下等）走狗奴才队，都做了高节清风大英雄！

　　(拍醒木说介)那太师名挚，他第一个先适了齐。他为何适齐，听俺道来！(敲鼓板唱介)

　　〔鼓词二〕好一个为头为领的太师挚，他说：“咳，俺为甚的替撞三家景阳钟（南朝齐武帝以宫深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后谓景阳钟；宫人闻钟装饰，官人闻钟上朝。春秋在南朝之前，这里借用指鲁三家乐器）？往常时瞎了眼睛在泥窝里混，到如今抖起身子去个清。大撒脚步正往东北走，合伙了个敬仲老先才显俺的名（敬仲即田敬仲，战国时期齐国国君田氏的祖先；老先是对先辈的俗称）。管喜的孔子三月忘肉味（管喜是包管高兴；据说孔子在齐国听到韶乐，竟三个月忘了肉味），景公擦泪侧着耳听；那贼臣就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胆，也不敢到姜太公家里（姜尚，借指齐国）去拿乐工。”

　　(拍醒木说介)管亚饭（古代天子、诸侯第二次进食时奏乐侑食的乐师）的名干，适了楚；管三饭（古代以乐佐食之乐师。邢昺疏：“天子、诸侯每食奏乐，乐章各异，各有乐师”）的名缭，适了蔡；管四饭（见上，天子进食时奏乐的乐师）的名缺，适了秦。这三人为何也去了？听我道来！(敲鼓板唱介)

　　〔鼓词三〕这一班劝膳的乐官不见了领队长，一个个各寻门路奔前程。亚饭说：“乱臣堂上掇着碗，俺倒去吹吹打打伏侍着他听；你看咱长官此去齐邦谁敢去找？我也投那熊绎大王（周成王时人，楚国的开国君主），倚仗他的威风。”三饭说：“河南蔡国虽然小，那堂堂的中原紧靠着京城。”四饭说：“远望西秦有天子气，那强兵营里我去抓响筝（意即弹筝）。”一齐说：“你每日倚着塞门桩子（塞门即屏；上古统治者规定，天子设屏在路门以外，诸侯设屏在门内，大夫只能挂帘，士人只能挂帷。这里是说鲁三家的僭越）使唤俺，今以后叫你闻着俺的风声脑子疼。”

　　(拍醒木说介)击鼓的名方叔，入于河；播鼗（音tao,鼗鼓，拨浪鼓鼓）的名武，入于汉；少师名阳，击磬(磬音qing,古代打击乐器之一,状如曲尺,用玉、石或金属制成)的名襄，入于海。这四人另有个去法，听俺道来！(敲鼓板唱介)

　　〔鼓词四〕这击磬擂鼓的三四位，他说：“你丢下这乱纷纷的排场俺也干不成。您嫌这里乱鬼当家别处寻主，只怕到那里低三下四还干旧营生。俺们一叶扁舟桃源路（用晋代诗人陶渊明《桃花源记》意），这才是江湖满地，几个渔翁（杜甫《秋兴》诗“江湖满地一渔翁”）。”

　　(拍醒木说介)这四个人，去的好，去的妙，去的有意思。听他说些甚的？(敲鼓板唱介)

　　〔鼓词五〕他说：“十丈珊瑚映日红，珍珠捧着水晶宫，龙王留俺宫中宴，那金童玉女不比凡同。凤箫（即排箫，比竹为之，参差如凤翼，故名）象管（即象牙装饰的管乐器，笛类）龙吟细（箫管奏出的音乐），可教人家吹打着俺们才听。那贼臣就溜着河边来赶俺，这万里烟波路也不明。莫道山高水远无知己，你看海角天涯都有俺旧弟兄。全要打破纸窗看世界，亏了那位神灵提出俺火坑；凭世上沧海变田田变海，俺那老师父只管蒙噌（噌应为目曾，模糊不清，形容两眼昏花）着两眼定六经。”（上面鼓词出自贾凫西的《木皮散人鼓词》；贾凫西，后有传）

　　(说完起介)献丑，献丑！(末)妙极，妙极！如今应制讲义（根据皇上的意旨选读、编写的书籍、文章叫做应制；讲解经义的著作叫讲义），那能如此痛快，真绝技也！(小生)敬亭才出阮家，不肯别投主人，故此现身说法。(生)俺看敬亭人品高绝，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耳。

【解三醒】(生、末、小生)暗红尘霎时雪亮（佛教、道教称人世为红尘；看不透的世界立刻明亮），热春光一阵冰凉（热衷于仕途的念头凉了下来），清白人会算胡涂帐。(同笑介)这笑骂风流跌宕（跌宕：diedang，放荡不羁。风流跌宕，气度超脱，潇洒放逸；清李渔《闲情偶记·词曲上·词采》：“所谓无道学气也，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一声拍板温而厉，三下渔阳慨以慷（三国时，弥衡受曹操之辱，屈作鼓吏，乃以掺挝击鼓，抑郁悲壮，后人整理成《渔阳三弄曲》；掺挝，音canzhua，古代一种击鼓奏乐之技）！(丑)重来访，但是桃花误处，问俺渔郎。

　　(生问介)昨日同出阮衙，是那几位朋友？(丑)都已散去，只有善讴(歌唱)的苏昆生（后有传），还寓比邻。(生)也要奉访，尚望同来赐教。(丑)自然奉拜的。（着重介绍柳敬亭，牵出苏昆生）

　(丑)歌声歇处已斜阳， (末)剩有残花隔院香；

(小生)无数楼台无数草， (生)清谈霸业两茫茫。

（“礼失而求诸野”，朝廷礼崩乐坏，唱曲的柳大麻子却在宣传礼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