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似人生
(2024-08-03 15:30:16)| 分类: 写字的王一郎 |
大概在2007年前后,和我一拨儿进新东方的人里头,已经有不少“先富起来”的了。
我在许多文章里反反复复地强调,正确的消费观决定了很多东西,如果没有决定一切的话。姑娘看男人,除了看
他怎么挣钱,也该看他怎么花钱。
二十七到三十一这几年,存在一个生命的“甜区”,这个词原义是打网球的时候挥拍时,球在拍子上发力最合适
舒服的那个落点区域,这也是我对这段人生的形容。
那个时候,你可能还没结婚,但是正谈着对象,一切结婚男人有的欢愉你都有,一切结婚男人有的烦心你都没,
孩子尚未出生,父母还没老去,自己年轻力壮,职业生涯正显得深邃,一眼望不到头的有前景。
这个时候的财务上收入丰厚而支出单纯,轻易就能平衡,骗了很多人,眼看着在三十五岁以后面对那种直线下落
的深深的挫败和羞辱感。
这不算什么,真的,三十五岁直线下落不是问题。
问题是从此再也爬不出来。
少不入川嘛。
我2007年去过一趟成都,灯红酒绿。大街上中午太阳郎照着,没人,我出去吃饭,转了一圈,只在一个弄堂里,
一个老爷子家门口的推头上吃了两个包子。成都新东方的老师们笑我是个锤子,我闷闷地回到房间备课。
到凌晨两点,本地的老师们脱掉了白天教研讲课的白衬衫,穿上一目了然的小衣裙,敲开我的门,拉我出去见世
面。出去一看,才知道老大爷和包子退场,玛莎拉蒂和路虎靠在街边,凌晨的成都,热闹得一天世界。她们拉着
我,一个又一个酒吧地串着,热辣辣地盯着你瞧。你在里面陷入声浪和温软的簇拥中,身边的姑娘们露出腰肢,
精致妆容的脸上带着浅笑。
“你怎么总喝不醉”,一个女孩子的眼影上闪着银色的光,衬托着她的瞳孔闪闪发亮,她的声音低哑。于我却像
是响了一声炸雷。
我说我出去买包烟。
我真的买了包烟。
我平时抽雪茄,不抽烟。
但我买了一包。我站在街角拿出一支,却发现没有带火。旁边也买烟的姑娘却有火机,是银壳的Zippo,她熟练
地开火,容我点了一根,地合上。
我朝她点点头,往夜色深处走走。
少不入川啊。
我从此了解了,我那样的岁数,她们那样的腰肢,这要是一头扎了进去,如何出的来。
我一边顺着街漫无目的的走,一边拨通了太太的手机,她早就睡得迷迷糊糊,我问她那一天过得怎么样,她嘟囔
着说了两三件小事,我听着她遥远又在耳边的声音,吐着不成个的烟圈,咚咚跳的心就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听到夜风吹动芭蕉的声音。那是一棵在无人注意的巷角大得出奇的芭蕉。有的叶片挺拔,有
的折断了一半,在风里沙沙响着。那个巷弄黑洞洞的,只有一盏安静的路灯,时不时闪动,和一街之隔的红绿声
浪远远地相对着。
像是一个人在老年,注视着自己的少年。
那天之后,回上海的飞机上,和我同去的“先富起来”的一个老师一直用帽子盖着脸睡着,快落地了他醒了,我
问他怎么一路都睡,他挠挠头,笑了。
他说他那天出去时,用两千块人民币卷成一卷,用一个小橡皮筋儿扎好,这样的卷儿他带了八个,一晚上过去,
一个都没带回来。
他和我说那些红色的小纸卷儿的时候,黑眼圈里神采飞动,眼里全是昨夜。
“哎,昨天晚上后来就没看到你了,你什么时候走的?”
后来我在上海就买房,负债,还清,又买,又负债。
后来能还清的时候我也没还,故意欠着一点儿。
两千块一卷儿的这个老师现在已经不在上海了,他教了十几年只讲语法,讲义很多年不换,我在无数教室门口,
听见他讲同一道题。他得意起来时,会和我分享他有时候都半睡了,却仍然可以讲题不停,因为实在太熟了。
我又想起另一个和我炫耀这个技能的词汇老师,那是更早以前。那时候还流行穿胸口有个口袋的衬衫,他总是在
那个口袋里放一包软中华。谈兴盎然的时候就非常潇洒地拿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着手一伸,指间就有一根。掏出
一根火柴点上,用熏得有些微黄的牙齿叼住,继续和我们说他的改装车。
时过境迁,如今他们早已不在我的生活中。
他们后来过得妥当不妥当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过他们都借过钱。
有时候我想,年轻的美好,其实带着一种残忍。二三十相交的那几年,责任到了最小,而自由达到了最大,一个
男人在那样的年轻过上几年,很容易误以为从此以后若不是更扶摇直上的人生,那至少也就是这样一卷卷的日子
这就像极了女孩子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时光。那时候的女孩子自信,脸上都放着光。身材正从十几岁时的纤细
,渐显怡到好处的丰腴,这时她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头发一把梳拢起来,松松地在头顶一挽,素颜的一张脸,就
在城市道路的傍晚,迎着剩下的霞色闪送着青春的金色。
我已经快四十了,生活上,早就是个精打细算的好手。女儿和太太都喜欢玩捡树枝的一个小游戏,我们本来就有
一人一台ns,看她们喜欢,又买了三台,开了会员专门玩这个。给太太买了检树枝限量版的机器,女儿是宝可梦
限定的ns lite
,一家人,天天有空的时候,就到彼此的岛上挖挖花,买卖大头菜。
女儿在我岛上,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天气,一杆钓起来一条矛尾鱼,我在楼下都听见她跳起来跺脚的声音。我站
在楼道里等着,果然,听见门打开,咚咚咚小跑,轰隆隆下楼,哇哇哇欢叫的声音,然后就看到她举着游戏机朝
我笑着冲过来。
夜里,我写讲义累了,也打开游戏机,从浣熊那里拿到了一大把栅栏。于是就围了一圈地,给自己围了片花园,
又围了一段私人沙滩。
这让我想起我们常常在夏天去马尔代夫或者塞舌尔那种地方,你在酒店check in ,然后被岛上专有的那种buggy
带到一栋小别墅前,别墅前,就有一段专属于你的沙滩,有彩色卵石砌成的浮潜入海口。
也是常常在夜里,我们推开落地玻璃门,赤脚走到沙滩上,听冷月下的涨潮,听寄居蟹此起彼伏的爬沙声,豆豆
早忙不迭地抓了一根枯树枝,打了手电筒,去沙里挖蛤蜊或者小螃蟹了。
看到很多人把岛屿建造地简直像迪拜或上海。柏油马路上有跨海大桥,路上停着汽车。
我不用这种玩法,我种了很多树,常常邀豆豆和太太来玩,但并不怎么邀请小动物。我的所有装扮都是用弹弓打
气球打下来的。打到什么就穿什么。
群里的同学们知道老师开了岛,一瞬间涌到岛上,留下了大片的家具和工具,还用各色的包装纸包好给豆豆的各
种超大熊熊。
然而我依然只用弹弓打下来的家具,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庭院。
我的家是非常简单的木质家具,不涂色,小小的砖砌的房间里,布置了看书写字的地方,煮咖啡的地方,屋子正
中放了一个翼龙翅膀的化石。黑胶唱片机上沙沙地放着旧爵士。
白天我很忙碌,而夜里我经常在海边等一个黑影,就喜欢听那沙沙的海潮声。
我没有选择成都那样的生活,我选了建立一个家庭,和她们在全世界的海岬角,看繁星和新月,听万籁俱寂,把
天地都让给那反反复复的潮声。
那就像是写在基因上的最早的摇篮曲,令人宁静。
太太做了一个月饭,今天我叫了外卖让她休息休息,外卖要三百九十块钱,我给她算帐百九十,是她做饭时,我
们大概五天的菜钱,而外卖三个人吃吃,要这么多。
就按一天两顿外卖算,30天一个月,要开销23400,但是她做饭时,我们只要花十分之一,2340块钱就行了,
吃几顿素的话,还能攒一顿姜末炒肥梭子蟹可吃。她光做饭,就帮家庭省下了21060,这 就是她赚到的钱之一,
我们能用这个钱给豆豆请钢琴教师,请人打扫,都是她辛勤功劳。
我们家的现金流稳定,我机构的生意还行,我早已经复工,带着老师们做暑期工作的准备。我们是幸运地适应了
疫情的一个家庭,用一起钓鱼的方式,现固一家人在一起的快乐,消融生活里的小小摩擦,这花不了几个钱,却
能持续很久。
这让我意识到,我仍然是二十多岁时,那个背了房贷后,精打细算的自己,太太也依然是那个穷富不论跟定了我
的少女。
虽然这只是一个虚似的人生,但谁能说,我们的人生一定不是另一场虚似呢?
正是我们在所有虚似里的选择,组成了真实的自己。
思潮如海,往事如烟。
我已经历历在目地看见,未来的某一天,疫情终于过去,我推开一扇落地玻璃门,暖而成的空气涌入房间,豆豆
穿着一双粉红色的拖鞋,高叫着噼噼啪啪地冲出去,右手拿着电筒,左手捏着一把红色的塑料小铲子,往月色洒
满的沙滩跑过去。
我和太太跟在后面,听熟悉的潮声在月下响了又息。
我走过去,轻轻拍一下满手细沙的豆豆,骗她说——
豆豆你看,海上好像有一个黑影。
然后看她跳起来,又啪嗒啪嗒地甩了拖鞋,往冷冷的白浪跑,让海水没过她胖胖的小脚丫,让我看到她那扎了双
马尾的小小身影,迎着久违的月亮,激动地向夜的海面上张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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