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生时，连翻身都不会，睡醒后的眼睛对着染金边的窗，窗外是蓝汪汪的天。

那时的生活就像那样广阔。

所以我说人最富裕其实是在人生的两端——婴儿时富于可能性，而老迈时则富于回忆。

孩提是一块新餐布，把一杯黑咖啡衬得更显眼。

而老年则是一双黯淡的银刀叉边，餐刀的刃部被不服气地打磨过，留下了细细密密的痕迹，但毕竟还是不大切得

动弹韧的肉排了，只被放到一边，但每次沾染新的肉汁，在餐刀上仍是留下熟悉的旧味道。

中年时路其实已经越来越窄，但竟然不觉得，只得意自己因为知道取舍，所以不惑了，甚至还知道了放弃取舍，

所以又觉得知天命了。

其实就是路越来越窄了。

要知道，春天是不取舍的，每朵花都随便开。

秋天的打谷扬场，让轻飘飘的先走一步，那时才有取舍。

到了老迈时，更无所谓取舍，只剩下无奈。

因为不管怎么取，每天能睡着的就只有那么几个钟头，一桌珍馐，能入口的也只有那么几样了。年轻时笔挺的西

服，如今套上去只觉得重大，惊奇自己曾经的有力和饱满，想来就像梦一样，有一种确确实实的难以置信。

只以叹息，安静地再把它挂回去。

于是庆幸还是有睡袍的存在，丝绸的然而还是泛着光，但加了衬里的袖口和下摆毕竟是旧了。腋下那块淡淡的咖

啡色，是外孙抱着球进来抢钢笔，弄翻了茶叶染上去的。

而外孙后来就喜欢和伙伴们去打球，恐怕是再难让他进这老头的门，于是这睡袍就洗的少一些，生怕哪天一用力

，把回忆洗掉了。门后其实就是那个球，都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瘪瘪的，再也不期待不来那样欢笑的童颜。

特别像老了的自己。

所以为什么要爱自己的太太。

为什么要珍惜一起老去的人。

因为那时，才有她能从你昏沉眼里某一瞬的闪动，想起你年轻时的神采。你才能从她偶然间的扬眉，想起她俊美

时的额角来。

我想那时，并不会畏惧死别，而只担心生离，成为空枕旁，静房内，花叶旁剩下的那一个了。

看到这里，诸君一定已经黯淡下来，敏锐的就会想，那这些与押题的牛皮图有什么关系？

我是想说，诸君与我，现在的路大多正宽阔——尽管每一天都更狭窄下去——所以应该珍惜，应该认真地活。

如果你看到一双好皮鞋，而并不计较这一条缝线后面，匠人有怎样的用心。

未免可惜了这皮鞋，这一天。

男装服饰，休闲和弄潮方面太多花头，大多穿一次也就厌了。

但西服，衬衫，皮鞋，手表，领带，毛衣，牛仔，眼镜这七八样，总是玩不腻的。

观念大多是代代更新，更领风骚。

老一辈提倡要省。

我倒是提倡要活。

一双酱萝卜一两万，各种last都有点讲头，鞋尖的小铁片其实并不怎么在石头上碰，却往往能在自己的心里叩响

穿一身格子粗犷的棕褐色西装，浅蓝色的纯色衬衫，领带是暗褐色上明亮细密的黄色小波点，蹬一双手擦色，缝

得漂漂亮亮的酱萝卜，扎一根好牛皮旧皮带，低调又藏不住。就这样踩着下午四点钟已经熏黄了的阳光。

老了后，安静地把这套挂回衣橱时，就会不自觉地带着微笑。

分时又闻到那时那刻，空气中有一点老木头被夕阳烘着，发出来的粗糙浑厚的香。

买一双好皮鞋。

踩在这路中间吧。

路只要比鞋还宽，就走下去。

终于比鞋还窄了，就回望。

边等那夜落下来，

边听这一路上，心里的叩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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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写字的王一郎》公众号，2021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