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种活儿几乎没法接。虽然听到“钱不是问题”这样豪爽的许诺，小心脏不是没动过。但是思来想去，仍然没有一个可行的策略，是能够在对方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情况下，婉转而迂回地达到心理治疗的作用的。这也不难理解。因为心理治疗这东西，不管渲染得多么神妙，它也只是一间屋子里的两张嘴，你一句我一句。毕竟不是什么内功掌力，可以悄无声息地印在一个人背上，暗暗就打通任督二脉的。

    但是不挣这个钱吧，也不甘心。于是锲而不舍地追问，能不能跟当事人挑明了，让他主动来见我一次？这让我的朋友们左右为难：“怎么跟他说呢？直接说让他看心理医生？那还不直接给我一耳光嘛！”

    是的，这是个问题。心理学这个词现在实在臭得很。看心理医生要是出于自愿，那是你活得太有文艺范儿，但要是别人给你这种建议，那基本等于人身攻击了。有心解释几句，越描越黑，误会反而更大了。大家和气生财，含糊不敢直说，倒也情有可原。然而，要只是这份顾虑导致了沟通不畅，那也还算有救。因为再难听的话，总还是可以用诚意来弥补——至多措辞时多加几分小心，却还不至于让事情毫无转圜的余地。

    而我最头疼的情况，并不是怕“难听”而引起“误会”，而是骨子里就惧怕（真正的）改变。有个朋友介绍来他的一个阿姨。她家公子老大不小了也不上班，天天宅家上网追公知。特看不上父母，又吃着父母白饭，还要拿零花钱。父母不敢反对，否则公子挥拳暴怒，鸡飞狗跳，只能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工薪阶层，真心供养吃力，感觉不会再爱了。最终想出这个计较，提出“骗孩子见我一次”，熟人——剩下的我来搞定。

    我哪里搞得定！就算她真的“钱不是问题”我也搞不定。没有人能搞得定。

    这是很容易就想明白的事儿：作为孩子来说，他有什么问题？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不用上班，不用早起，除了挥挥拳头吓唬吓唬父母之外，没有别的任务。这生活不是幸福，是很幸福！看什么心理医生！说白了，公子早已经在家里掌权了，死死地压制住父母，享用胜利的果实。现在是被压制者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掌权者能够（通过“熟人”的几句开导）改过自新，丢掉现有的福利，放自己夫妻一条生路。怎么可能！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建议他的父母，夺权！“先让他自己学着做饭，好歹干点儿活试试？”

    答案是否定的：“那他肯定不会做的。”微笑，仿佛这个建议太脱离实际了。

    “那就断他的网络！干完活才能上网！”说到夺权我才不会怕，手段多着。

    没用的。父母试过好多次，把电脑都搬到亲戚家去。然而还没等公子说什么，父母先坚持不住了，主动搬回来——因为怕公子到外面网吧去上网，更容易学坏了。搬来搬去太多次，连亲戚们都不耐烦了。

    “还给他什么零花钱？想要钱自己去挣！跟他讲好条件！”难不成反了啊。

    ——不行不行，惹急了他是他要打人的。父母长得瘦小，孩子五大三粗，打又打不过。

    呵，难道因为怕他打，就给他吃定一辈子了？打不过，那找警察啊？

    ——我们那儿的警察不会管这种事。真的。

    我无话可说。我不觉得体能上的胜负可以起决定性的作用，但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还会有更多的理由冒出来。我知道父母期待的是什么，就是我这个救世主，以“熟人”的身份降临，在一切悄然不觉的前提下，深藏功与名地接近他，吐出几句咒语，立刻开悟，改悔。一场没有流血牺牲的革命。

    这话写出来，显得真荒谬。但在那父母以及类似的无数人的头脑里，非但不荒谬，甚至还凝注了无限的殷切的希望。李老师说他办不到，那也只能说明李老师修为不足，不妨碍我寻找更厉害的“熟人”。结果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始终也没动。以前在《读者》之类的杂志上看过一个小童话：有个人满世界求炼金术，最后求到了，秘方是收集香蕉上的绒毛，可以炼出等重的黄金。于是这人专业种植香蕉几十年，集齐香蕉毛的时候，也拥有了大片的香蕉园，黄金自然不在话下。其实对这些辗转托人的父母而言，他们期盼的奇迹就像炼金秘方一样简单：只要让当事人有动力改变就行了。——而为了让当事人有动力改变，他们恐怕要先让自己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