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秋水长天信手描
(2023-08-24 16:31:41)分类: 哀牢山人(长篇小说) |
65、秋水长天信手描
当二十五岁的淡然听到自己被“判处有期陡刑五年”时,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知道刑期,等于看到了希望。当天下午,一辆大货车把他们送往芦水农场。
他被编到一分队六组,组长是城关人叫王进,三十多岁,很幽默,他问淡然是哪里人,淡然说我是金厂人,王进说他过去在水塘送信,到过金厂,还认识蔡云珍等等,他送给淡然一件半旧的衣服,说是干活计时穿。每顿一大碗白米饭,大碗汤菜肚子吃得饱了。这里有不仅有大食堂、医务室、水泥做的乒乓球室,还有图书室和洗澡用的大水池(但人不能进去洗,只能用盆打出来冲)。虽然已是九月,芦水酷热的天气仍然没有减退,睡床上浑身都出汗。
淡然上有年过半百的父母,下有尚在读书的二妹李朝兰、三妹李朝仙(大妹李朝美在三年前嫁给了岳父刘大明的大儿子、赤脚医生刘志忠)及他的三个孩子(永新,永琴和永顺),再加上搬到自家来的姐姐胡焕生和姐夫管明昌又生下了大女儿管秀琼、小儿子管学进,一大家子共有十二个人。自己正当壮年,却失去了自由,今后五年,要苦了父母和妻子。
入夜,躺在床上,不时会悔恨十年来自己的做过的那些荒唐事。有一次,他们为了使会议开得紧凑一点,到时能按秩序上台发言,叫大家凑一凑“议程”怎么走。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他是村里的广播员,名字叫“陈玉成”。当他听到大家说凑“议程”时,便抬脚往后退,转身往外走。淡然立即叫住他说,明天早上八点钟,你把广播器材搬到会场,要保证线路畅通,会场四周的喇叭要会响,不得有误。玉成迟疑了一阵,很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过了好长时间,玉成跟他说,那一次你们研究开批判大会的事时,你说要好好斗一下玉成,可把我吓坏了,原因是前两天晚上,我和另一个人在甘蔗地里干了一件坏事,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此事,准备斗我。让他听了哭笑不得。
还有一个即是穿马甲,原西装领褂,是与西装配套的无领无袖短衫上装。可是,他却用一条旧麻布口袋做了几件“马甲”,让高万青和雷金城等人穿了一个多月。他们找来几条废麻袋,从大麻袋底部正中挖一个洞伸头,从两角开口伸手;或者把袋子从中间破开底部开领口,两边开口后折缝成短袖,也还像一件麻布长衫让他们穿上,样子比前一种好看些,穿脱也较方便,但下摆太宽大,而且折缝太长容易散线,时间不长就浑身披丝挂柳。看着这些既难看又侮辱人格的奇装异服,让人产生忍辱偷生之感。但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他们还得忍气吞声,耐心对待。根据麻袋双折后的长度和宽度看,完全够做一件夹层无袖短衫。后来他们还做出了像样的马甲,用小刀把麻袋拆开,进行最直接的 “量体裁衣”,即把麻布片直接铺在身上比量,再以刀代剪又拆又剜,一片部件往往要反复好几次比试挖切才能裁成。好在它的结构简单:后背一整片,面襟左右各一片,只要裁好一块,比量着即能很快裁成第二块。再到垃圾堆里找来一段细铁丝,双折扭紧做“针”,从剩余的麻布穿麻布片上拆下麻线为 “线”。又把三块部件沿四周折边后缝上一圈,再用两根合在一起搓紧的麻线把部件拼拢缝紧,在两片面襟相对处拴紧五对更粗些的麻绳做“袢”,做成了麻布 “马甲”。然后勒令他们穿着这件 “马甲”去打饭,以吸引不少眼光:有的感到新奇,有的表示鄙夷,还有的像在欣赏一个怪物,边看边互相指指点点。让他们感到如芒刺在背,血往上冲,莫名的羞辱和沮丧涌上心头。“马甲”像给人带上一副无形而沉重的精神枷锁,让人感到负担无比的沉重,心情非常地压抑和惆怅,无颜在人前抬起头来……
当初,母亲再三劝阻自己不要打人,苦口婆心地说,过去土改时我们村里有一个叫朱红印的民兵,拴人打人最积极,最后被判刑劳改。不能全怪自己年幼无知,或者全怪他人的唆使,而是自己中毒太深,血气方刚,一意孤行,总爱充英雄,凡事都要比别人要强——参与捆绑吊打了四名父老乡乡,有一人还因此丧生——终于酿成大祸。如今,自己的命运不幸被母亲言中。当母亲得知他被捕的消息时,哭得死去活来,接连几天水米不进,如果不是妻子刘志英和大妹朝美在她老家面前善言劝解,真不知母亲能否经受得住这样巨大的打击。母亲每个月都要与他通一次信,那溅满泪水的信纸,千叮咛万嘱咐都是叫他要好好的,争取早日母子团聚。不论多么困难,母亲每年都要到农场探望他一次,是慈母的大爱,鼓励着他渡过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五年,那可是1825个日日夜夜呀。
说到妻子,自从他们成婚以来,他感到亏欠她太多,但妻子却一句怨言都没有,依然对他恩爱有加。白天去上课,下午放学后,吃点冷饭,又到地里干活,直到黄昏才收工回家,到家又要煮饭喂猪……无论怎样艰难,她坚信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有一次,家里的猪食喂完了,她爬上一棵大树去采树叶来喂猪,不小心从六、七米高的大树上摔下来,幸好没有伤筋动骨,吃了点草药,第二天又照常去上课。还有一次是用青饲料粉碎机打猪食,由于操作不当,被粉碎机把她左手的食指砍断一寸,血流如注,他把她背到村合作医疗站,缝合包扎,休息了两天,又忍着疼痛到学校去上课。随着年龄增长,她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上课时疼痛难忍,她用一只膝盖跪在凳子上继续给孩子们讲课。外地来的教师有宿舍,课间休息可以躺上几分钟,本地教师没有宿舍,只能在屋檐下坐一会……这些都只是身体上的苦痛,令她心灵受到最大打击的是自己失去了自己。
他记得,作为黑爪牙,他被逮捕了,当天在金厂开完批判大会后,下午押送到水塘,次日要押送县城,她去水塘送我,哭得很伤心,她想不通,为什么昔日的革命小将、红红火火的造反派,竟然成了阶下囚?被人五花大绑送去受批斗,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好像生离死别一样。他劝她说,十年前,自己才十五岁,年幼无知,被人蒙蔽,被人利用,自己确实行为过左,做过一些不得人心的事,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这一天是迟早的事,既然来了,就要坦然面对,事情总会有结果的。每一次重大的历史变革,都是要以千百万人的牺牲为代价的,只要这种变革对人民有利,个人的牺牲是值得的。他还进一步安慰她说,你要坚强些,不要用眼泪来送别,等着我吧,最多三、五年我就会回来了。
事情果然如所料,因为他主动交代过去的错误行为,被法院从宽判处五年徒刑,送芦水农场劳动改造。其实他犯错的时候才十五岁,算不得成年人,而今二十五岁的他也放弃申诉。可是,此时的妻子已经怀上了第四胎,他建议妻子去把孩子做掉,因为他不在家,假如再生一胎,那就更加重了家庭负担,虽然妻子舍不得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考虑再三,也只能忍痛割爱,到水塘卫生所做了人流手术。
现在这个时候,妻子应该照常去教书,上音乐课,教学生唱歌。大概有人会在背后议论她,男人被抓去,她还高兴得很,天天哼哼唱唱的。妻子有说不出来的苦水,只能咽下肚子去,他打算每个月给妻子通一次信,让妻子把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告诉他,他也把自己在农场的事情告诉她,叫他们不要为自己担心。
到了年底,妻子约上另外两家的家属到芦水农场去看望他们,管教队长安排他们在队部院子里接见一个多小时,她带了些家里的腊肉、香肠、茶叶给他。她再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从管制分队调到零星分队,自由活动的时间也多了些,同一个分队的弟兄从食堂里打来饭菜,让他们边吃边聊。他叫妻子把自己的画笔颜料带来,他要用劳动之余的时间为学习绘画,有时为难友们画扇子,有时也在纸上画些小品。因为此时,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的贵人和恩师——装聋作哑十六年的赵文兴,不,他的真名是唐念之。
那天,我在打饭的时候遇到他,原来他也在这里。以前只知他是一个好心的哑巴,现在才知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如今当初不是他因为主动开口安慰我的姨妈阿芝,那么后来的运动说不定也会被自己打吧。所以,高兴之余,心里还是有着几分说不出的荒唐的悔恨。可是,唐念之却若无其事的笑说,你们进来了,我估计我差不多可以出去了。再问他,他说,因为我无罪。淡然心里好笑,觉得唐念之是否被关得糊涂了,进来的人哪个会说自己有罪。
高温天气,有人就编了竹扇来纳凉、相互效仿,一个比一个编的更好。他们见淡然在画画,有人便请他在在扇子上画画写字,因为他平时就喜欢画,来求画扇子的人越来越多,别人画扇子要一点报酬,而他是无偿的。大家都是落难之人,怎么忍心要人家的钱。就这样,淡然的人缘很好,跟什么人都玩得来。
他正在低首画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说,你要学好画,先得学好字,你大概没有临过贴吧?他抬头,见是唐念之。他想,唐是过去的读书人,还上过军校,写字应该不差吧,所以谦虚地把毛笔递过去,唐也不客气,接过毛笔,在一把扇子上挥洒自如、苍劲有力地写下了一首七律——
滔滔莫问世艰难,烟雾苍茫湖海宽。
万派横流谁顺轨,一山砥柱少狂澜。
秋风细雨收帆早,云水微波泛宅安。
何日买舟赋归隐,芦花深处把鱼竿。
淡然看呆了,又递过一把扇子,唐舞笔如舞剑,呼呼生风,倾刻间满纸云烟——
贾勇登临西复东,风光不与昔时同。
苍黄草木烽烟后,金碧楼台瓦铄中。
老树枝犹还倦鸟,野桥影尚卧长虹。
独怜夜雨飞磷火,海浪山风泣鬼雄。
众人过来观看,淡然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写得好,再写一把。唐略一沉思,着浓墨而书,笔力雄健、墨趣潇洒酣畅,功力颇为深厚——
收拾平山一杖挑,青云深处任逍遥。
金兰有本清芳远,玉笋千竿秀色饶。
净扫烟岚放月兔,斜依松柏咀春桃。
间歌白雪留婴和,秋水长天信手描。
大家啧啧称奇,连连说好。精神抖擞、腰板笔挺的唐却说,不是我写的,都是邑人的诗。他问邑人是谁,唐笑而不答。他又问,能否作画?唐说,可以。
唐浓墨淋漓地画了一条龙,龙首奋凝角,目出二寸许,欲作飞腾状,精神笔力,专注于头,中间但画一鳞半爪而已,乃若有全龙变幻烟云中。又画一大鱼,徐徐挥毫,顷刻而成。乌龙已不见,大鱼存人间。大鱼振尾跃出水面,冲向太空,大有跃入月宫之态;鱼尾力度非常,具震山撼岳之势;水中连作几撮海草,细看有小鱼游嬉于中,动态悠闲,与大鱼呈呼应状。全用墨色,浓淡相映成趣。又画青松图,大有“明月清霄静,青松互为情”的情趣。
淡然细细观看唐的书法,豪迈老辣,笔力千钧,古朴苍润,恬静逸雅,笔酣墨饱,生机盎然,再观其画古色古香,线条清晰,精巧玲珑,着墨细腻,风流潇洒又深厚沉雄,让他佩服又羡慕,心想自己何时才能达到如此浑然自如、心手双畅的境界。当着众人的面,他拜唐为师。虽然他们同为金厂人,且系亲戚,但因为唐之前是哑巴,没有交流的机会,现在才知,唐才是活在自己身边的不世出的高人。唐当下说,书法没有捷径,唯一的办法就是临帖,光学古人,叫入帖;然后再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形成自己的风格,这叫出帖。不学古人,没有师承;学不到位,食古不化叫做“书奴”。无论学书还是作画,须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唐念之还对画理、画史、画技有较深研究。他的山水画着墨淡雅,用笔简洁流畅,意境含蓄隽永,静思默察,凝神寂想,心灵与自然交融,险峻与深幽合二为一。绘画手法也是多样的,亦具体,亦抽象,通过茫茫浩浩、起伏奔腾的画面,让人进入遐思神往的境界。他的画不事华彩的张扬,也没有刻意的取巧,但却有脚踏实地的真情实感,表达他对山水草木的热爱。将诗、书、画、印巧妙地统一在绘画形式格局中,构成了他独特的艺术领地。高险峻急,山环水绕,奇峰峻岭、悬瀑静水,帆影隐约,秋叶如舟,深俊秀丽,引人遐想,耐人寻味。
淡然起初以为他的书画无不是一挥而就,随着对唐先生的了解,先生性情醇厚,待人友善,谈吐文雅,喜穿白衫,若有请教益者,必搁笔款款而谈,释难化疑,风趣横生。他才知道,他的绘书画篆刻,无不一丝不苟,倾心尽力。加之心胸开朗,达观坦荡,静远澄激、纯真坦荡,饮冰茹蘖,寸心如丹。和他朝夕相处,无时不心追笔耕,或捧读名帖,或妙手华翰,或与师友畅谈,或独自闭门书画,或走访观摩写生,无不与书画为友,共度生涯。唐先生的书法渊源,据其自称,早年学颜真卿 《多宝塔》,后融会了行、草、隶、篆为一体。雅俗互见,形成了他独有的风格,古朴浑厚,行笔流畅,信笔而书,字里行间流露一股清气、秀气。细细品味,楷书多有颜真卿笔意,行、草书有山谷遗风。点画之间,上下字之间颇有灵气,浑厚老练的笔法伴似灵动的引带。节奏明快,对比强烈,孰厚而不笨拙,大小悬殊,错落参差有序。虚实变化,自成其法。一字一式,稳步换形,飞白自然。可以想象,先生的书法是天机自动,纵意取如,心手相忘自然流露的,挥毫显得从容自如,潇洒流落。先生人生坎坷,他感叹在最艰苦的环境里,荒芜过手中的笔墨,因而流光可惜,心静如水的把书画视为他的第二生命。曾自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