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山中岁月
(2023-08-20 16:04:14)分类: 哀牢山人(长篇小说) |
62、山中岁月
春末,天气渐热,一批知青来到哀牢山。其中,分别来自上海、成都、昆明三地的知青谢敏、萧云飞、尹丽华结为三姊妹,驻进金厂。谢敏住在淡然家,萧云飞和尹丽华住在隔壁的杨天心家。每天坚持记日记的谢敏记下了这段难忘的山中岁月——
初到的这一天,淡然的奶奶胡周氏死了,我们前去参加老人的葬礼。胡周氏,一位山里默默无闻的女人——旁人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许她也忘了自己小时候的芳名——就匆匆走完了她平淡而漫长的一生。睹物伤惰,心生悲戚,老人活到八十余岁,可谓高寿,却像一阵风吹过,归于宁静;她所经历的世事沧桑,正如她原来的芳名,从此再无人知晓。我们的青春,会不会也是如此?青春无悔,我们的青春真的无悔吗?
淡然有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孩子名叫永新。他的老祖胡周氏那天起来解手,扶着墙走到转角处的柴堆处,支持不住,瘫软在角落里。待家里人做活回来,不见胡周氏,问永新是否见着你的老祖。永新笑说,我老祖想上厕所,走到柴堆处的转角里,不小心把尿撒在裤档里,睡在那里不好意起来。众人跑过去一瞧,胡周氏已经气竭身亡。
听人们讲,淡然打人斗人很凶很恶,但接触下来,一点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恐怖可怕,他快人快语、多才多艺,且奢书如命,超然物外,这样的人也会去打人?
此后发生的一件事,更是让我们一生难忘,敬佩不已。淡然有个姑妈名叫哑姑的,当初嫁给了戛洒的孤儿管明昌,多年无子女,可怜的她前几天不幸患病死了。有点憨的管明昌一夜之间再次成为孤儿。淡然尽然提出一个大胆而有违伦理的想法与父母商量——姑妈虽然死了,但姑爹依然是我们家的人——不如把他从戛洒接回家里来,再与自己的姐姐盲姑胡焕生配成一家人。父母想想,允诺着说,你先与你媳妇商量再说。
在我们看来,淡然的妻子刘志英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胡家奶奶去世时,她怀有身孕,此时的金厂自然分成了上下两个,名字虽然都叫金厂,为了区分,上头的叫老金厂,半山上的叫蔓秧。老金厂没有人守家,淡然的母亲就带着孙子永新回去守老家的房子,淡然则在电站值班,那晚上只有姐姐盲姑在刘志英身边,她叫姐姐烧一壶热水给她,自己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次日,淡然回到曼秧家里,妻子已经领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睡着了。淡然顿感心痛,生孩子这么要命的事,没有他在妻子身边,真难为妻子是怎么从鬼门关挺过来的?自己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及父亲。妻子虽然刚刚生产,可她嘴里总是放心不下她所钟爱的讲台,怕耽误学校里孩子们的学习,就跟淡然商量,让他跟同在电站的工作高如新调一下班,白天让高如新上班,他去学校替妻子上课,免得因为老师请假而让孩子们放野马。他说好的,接着就说起姑爹管明昌的事。没想到妻子说,这是给天下的两个可怜人一条生路,我哪里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一家人,这是我们该做的事。当天下午,淡然赶着马车,把姑爹接回家,与盲姑生活在一起。
淡然代了两个月课后,他的妻子便背着自己的孩子去上课,有些学生也背着自己的弟妹去上学,遇到有的学生还在吃奶期的弟妹哭闹不止时,她也会给他们喂奶,这样哄乖了孩子,让学生能够很好地学习,学生家长对她感激不尽。她每天早上背着孩子去上课,要走两里多路,下课回家吃饭,饭后又去上课,下午放学回家,每天要走四回,天晴还好一点,下雨天泥滑路烂,滑倒了,全身是泥,爬起来擦一下泥水又走。在课堂上忙不得改作业,100多本学生作业要背回家来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改完作业又要备课,常常要熬到子夜12点多钟才能上床睡觉,从来没有因为私事而耽误工作。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起来热点冷饭包着,背着孩子去上课,抽空喂给孩子吃。
淡然好酒,逢酒必醉,加之染上抽烟恶习,什么草烟纸烟毛烟样样都来,久而久之,年纪轻轻就得了严重的气管炎,尤其冬天,夜夜咳嗽、哮喘,吵得妻子都睡不好觉。妻子常劝我少抽点烟,不要醉酒,还到处打听治疗气管炎的单方草药,找来给他吃,无奈,他中毒太深,不能自拔,有时非但不听,还对她发脾气,认为抽烟喝酒是男人的形象。她只能忍着,不再规劝了。
我从上海带来一提箱书籍。淡然见了如获至宝,向我索看,我说你想看那你就看吧。他看了《基督山伯爵》,边看边向永新讲书里的故事。待听了一半的时候,永新望着父亲感叹说,唉,原来坐牢还能学到如此天大的本事,将来我也要去……
话未说话,被坐在旁边抽水烟筒的爷爷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说,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尽想学坏的。见淡然不讲了,又伸头问,接下来的故事怎么样了?他是怎么复仇的?
淡然的妻子病了,淡然便到学校代课几天。学校的吴祖尧老师以前对淡然有好感,但自从看了他参与打人后,再也不理他,见到他都是隔得远远的。淡然感到吴祖尧对自己的冷遇和漠视,心里不是滋味。过去,吴祖尧曾是他崇敬的老师,正是吴老师让他爱上了音乐、诗词、绘画和书法。如今,老师的漠视和一言不发让他感到比痛打他一顿还难过。下课的时候,在走栏上又遇到了吴老师,他向过去一样尊敬地喊了一声吴老师,得到的却是轻轻的礼节性的点一下头。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主动走进吴老师的办公室,与老师诚恳地交谈起来。吴老师没有指出他的错误,说一切都是好的。无意中,淡然谈到了自家来的谢敏,说他提来了一箱书,目前他正在读哩。吴老师眼前一亮,当晚就到淡然家来,可是我在隔壁的杨天心家与两姊妹闲谈。淡然带吴老师过来找到我们。我们都是读书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夜深方散。吴老师向我借走了《战争与和平》。
山里的生活大多时候是枯燥寂寥的,想不到从繁华的上海来到寂静的哀牢山,还会遇到这样一位——一边兢兢业业地上课,一边还在静静地写作的人。他的书稿恐怕难于出版,但他还在写下去。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只因为爱好,所以习惯了。再问下去,他说,只想把那些感动他的事记下来,不然它们过去就过去了,心里觉得可惜……
我说,你倒好,乱中求静,教好你的学生,写好你的书,其他的事在你眼里根本不是事。不像我们,看不到尽头,大概和这里的山民一样,终老山林吧。
也不能这么悲观。吴祖尧说,什么时候都需要知识,需要人才。这只是一段时期而已……总有柳岸花明的时候……
我们不能谈得更多,更不能淡到太深入,有这么一两句话,足矣。
正好赶上春耕生产大忙季节。在坝区一般不要女人去挖田,而在山区则不行,男女都必须参加,而且一律使用条锄。我们不会挖田,站在田里摇摇晃晃,一锄挖下去,锄口一沾地,锄脑就倒向一边,连小垡子都挖不起来。一天下来,腰酸腿痛不说,两只手满是血泡,吃饭连筷子都握不住,有些血泡被磨破,感染发炎,疼痛难忍。
山高坡陡,羊肠小道又窄又滑,挑担子根本无法行走,只能用人背。背的方式也特别,是用头顶着背,即用山草编织一根草辫,中间呈带状,约二至三寸宽,两头编成绳子,其中一头有个环,要背东西时,把草辫根据长短需要结个扣,扣在高底背箩或物件的中下部,人或蹲或坐或跪,将草辫的带状部套在头前额,用手协助,扶住背箩中央,身子向前一倾,整个所背物件就背在脊背上,然后再慢慢站起来,开始行走。行走时,头不能抬起来,否则,背上的东西就掉到地上或滚到山沟里。对当地农民来说已习以为常,算不上什么,背着东西行走如飞,可对我们来说就是难题了,不是扣子打不好,一背就滑,就是背子负到身上爬不起来,有的草辫套到头上,一用力,头就歪向一边,无法把背子背起来。有的虽然背起来,走不了几步,稍不留意,头一拾,背子又滑掉到地上。尤其往田里送农家肥,肥料必须送到田中间,只见淡然的母亲站到田里一手拉紧草辫,一手扳住箩底,身子一倾,粪就倒到了田里,很利索。我们不会倒,要么连人带粪跌倒在田里,一身水,一身泥;要么把粪箩扣在自己头上,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粪,哭笑不得。另外,还有栽秧、拔秧、薅谷子、种包谷等农活,于我们来说是比较生疏的活计。这里的农民比较纯朴善良,对于笨脚笨手的我们,他们没有嫌弃,没有埋怨,而是热情主动地关心、帮助,耐心地讲解、示范,手把手地教会知青劳动技巧。
我们还好,住在淡然家里,其他住在别的村子里人因为村里又穷,不可能建盖新房,都是临时找房子。有的是住公房或仓库,那算是幸运的,有的是借私人的竹板楼住,下面关牛、羊或猪,上面住人,那种受罪的滋味实在令人终生难忘。特别随着气温的升高,牛羊粪的臭气直往上冲,楼板大隙小缝,就象睡在粪窝里,熏得人直想吐。那叮牛的蚊子又大又凶恶,一到晚上,耳边尽是蚊子的嗡嗡声,赶不走,打不完,加上跳蚤又多,睡一觉起米,满脸满手叮得尽是大疙瘩,又疼又痒,谁看了都是心疼。有的住在一间小烤房里,烤杆上放些杂木条作为床板,又没有梯子,上下都要象拉单杠那样,牵引拉拽……想想这些,我有淡然一家的关心照顾,即使没有油、没有蔬菜吃的时候,家家户户你先我后地把节省下来的猪油一小碗一小碗地送给我们,把节省下来的一小块一小块腊肉送来。还经常送给我们青菜、白菜、莴笋和腌菜。他们把我们当作一家人看待,所以,不似天堂,胜似天堂。
虽然如此,卫生条件还是很差,蚤、虱、蚊疯狂肆虐,叮得人们无法安睡。起初,我们只能就用松毛草团烧着熏逐蚊虫,对于蚤虱只能隔一段时间用沸水烫或用手捉,根本不能灭绝,害人不浅。淡然的母亲见了,便从山里采来除虫菊,抖去根上的泥土,放在瓦片上晒干,然后分别把花、干、叶加工碾成细面。配上一些药剂,花面制成虼蚤药粉,茎叶面则制成蚊烟香。发现蚤虱时,只要把药粉撒在床铺四周、枕头下面或地面上,翌晨起床,卧铺上及地下多有毙死的蚤虱。每到傍晚时节,在房内点燃蚊烟香,它的烟气四处扩散,蚊虫过往时,立即呛落而死,有独特的威力。我们被老人的智慧所折服。
十八岁,花季的年龄,既懂得一点,却又懵懵懂懂,人生迷茫、前途渺茫,是可悲的,也是不幸的(这些话,只能压在箱底,永远不能让人知道)。金厂虽然贫穷、闭塞、落后、原始,却又是那么地美丽、淳朴、大度、善良。每到晚上,姑娘小伙在晒谷场上围着我们,听我们讲大上海,讲电灯、大马路、高楼大厦。对这一切他们觉得是多么地新奇,不停地问这问那,在我们的讲述中,他们在脑海中描绘着大上海的景象,充满着憧憬。
听说,淡然刚刚过世的姑妈哑姑曾经一手扶犁翻起新鲜的土地,一手还去拾犁起的洋芋,让羡慕不已。我们三姊妹去跟队长说,说给我们一人一头牛,我们要去犁田耙田。队长呆住了,说,女人只能插秧割稻,怎么能去赶牛犁田耙田?那是男人做的活!我们要求队长让我们试试,大概劳力实在太紧张,就答应了。他挑了三头最老实的水牛,并派了杨天心来教我们。看着容易,做起来难。水牛这个长着两个长尖角,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我们从小到大,只有到了农村才见过。看到它们在杨天心手时老实听话的样子,想必驾驭它们并非难事。其实不然,牵牛的绳子一到我们手中,本来一直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水牛,眼睛朝我们睃了两下,眼神一闪,突然蹽开四蹄,往前直奔。我们拽着牛鼻绳,拼命往后拉,嘴里“噢噢噢、噢噢噢”地叫着,想让它停下来。牛都是犟脾气,越叫越拉它越跑得快。我们哪里是牛的对手,被它拉着跑了几十米,终于无奈地松开了手。这时,只见杨天心跑上前去,轻轻地叫着“站、站”,一手捡起绳子,一手轻轻拍拍牛的额头,牛马上乖乖地原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了。原来牛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憨厚老实,它心里也是很聪明狡猾的。它平时都被主人驯得服服帖帖,不敢有丝毫反叛,今天一看是几个陌生人牵着它,何况又是几个黄毛丫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再不放纵一下,更待何时,所以它也想自由一下啦。杨天心告诉我们,赶牛要学会说“牛话”,牛才能听得懂,听得懂才会听话,要它往前说“走、走”,要它停叫“站、站”,要他转弯叫“转、转”,要它趴下叫“卧、卧”等等。
杨天心给牛套上犁,赶到水田,教我们犁田了。犁田的要领是犁要扶得稳,犁吃土,深浅、宽度要均匀。要学会犁田关键是实践,下到水田里,嘴里给牛下着命令,手中紧紧掌着犁,深一脚浅一脚,犁尖一会插得太深了,牛拉不动便停了下来,一会儿犁尖还没插到土里牛不听命令就跑了起来,犁从水面滑了过去,一点土也没翻过来。就这样踉踉跄跄在田里走了三四个来回,慢慢地牛对我们的“上海牛话”也熟悉了,能听懂了,手扶犁的角度也掌握了,犁起来就顺利多了。然后学耙田,耙田比犁田要好学多了,也省力多了。人站在木制的耙上,让牛拉着在田里来回走就行了,主要是掌握好平衡。有时牛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我们就一下趴到了牛屁股上,有时牛突然往前一跑,人就朝后一屁股坐到水田里,弄得成了一个泥人。邻寨的大妈路过我们寨,看见我们三个姑娘在犁田耙田,都会惊奇地叫,嗬,嗬,姑娘会犁田的喏!姑娘会耙田的喏!嗬,嗬。
周末,吴祖尧带我们到一条十五六米深、十七八米宽的山箐里去看独木桥。箐底怪石嶙峋,溪涧在大石间哗哗流向戛洒江。山箐两边各用两块石头夹着一根从中间剖开的原木,剖面朝上最宽处即原木树根处,有40多厘米宽,最窄处即原木树梢处,不足20厘米,没有栏杆扶手,一只脚踩上去还有点左右摇晃。我们这头是桥的大头,往前望去桥越来越细,吴祖尧走到上面,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赤着脚就很快走了过去。我们本来穿着鞋子,也学着吴祖尧把鞋脱了拿在手上。但是三个人都是一只脚踏在桥上,另一只脚却怎么也不敢往前迈,轮流试了几次都缩了回来,最终不敢上桥。当时恰逢枯水季节,山涧水不大,只能舍近求远,从一块块山石上下到箐底,再爬到对岸。原来只要一分多钟就过去的山箐,我们却花了20多分钟。
回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雨,谁知走到离山箐还有几十分钟的路,就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等到了桥边一看,顿时傻眼了。原来清澈的山涧水,已变得浑浊不堪,夹杂着石块、树木,像一只发怒的野兽,在山石间冲撞咆哮着,一路翻卷而下。别说上桥,就是站在离桥两米远的地方,听着那声音,看着那水,都让我们觉得胆颤心惊,头晕目眩,想要从山箐底下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有走独木桥这一条路了。
吴祖尧鼓励我们说,不要怕,走过一次就不怕了。来,我们拉着你们过。以后还在这里生活下去,这条路还要经常走,只好硬着头皮拉着手走。
尹丽华和我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萧云飞走了两三步,哭着跑回桥头,不敢再往前走半步。吴祖尧回头说,别怕,你等着,我拉她俩过去后就来拉你。
我们不敢直着走,吴祖尧就走在中间,尹丽华和我分别紧紧拉着吴祖尧的左右手,相互打着气,横着一步一步挪着走,手里抓着的都是汗,腿一直在发抖,身体紧张得一直在晃。就这样,我们在吴祖尧的支撑下,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双脚终于踏上对面坚实的土地,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
吴祖尧返身过桥去拉萧云飞,走出三四步,她左右摇晃,一把抱住吴祖尧,尖声哭喊起来。吴祖尧扶稳她,慢慢退回桥头,安慰她说,来,别怕,你要全身放松,我背你。
不由分说,背起萧云飞,走上桥头,萧云飞抱紧他的脖子,他试了几下,把萧云飞背过独木桥。
我和尹丽华不由得好好望了望满头大汗、一脸涨红的吴祖尧,他背上的萧云飞闭死双眼,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
吴祖尧窘迫地蹲下,让萧云飞的双脚落地,她才睁开眼睛,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泪眼带花地说,哦,这么快,就到了?
见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俩,萧云飞一下子从他背上滑下来,双手抱眼,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