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堵不住的红河水,留不住的江上人
(2022-11-17 13:51:00)分类: 哀牢山人(长篇小说) |
17、堵不住的红河水,留不住的江上人
听到有人在唱歌,歌声时近时远,时弱时强,像是我熟悉的调子,细听却又不像。凝视谛听,像是以前听过的歌儿——
郎是梧桐来路远,妹是红花路边生。
梧桐树上鸡心草,树是两棵命一条。
本来哥妹两个人,却是芭蕉一条心。
风吹竹叶挂竹索,郎挂妹来妹挂郎。
叶子挂成黄菜叶,青杆挂成荒草棵。
右边肋巴挂成病,右边肋巴挂成痨……
听着听着,像是前几天自己完婚时那些姑娘小伙们唱的调子。再听下去,即又像一曲《离歌》——
黄栎干心烈火炭,腌肉骨头老飙水。
泡柴有个烈火炭,老来有个老心肠。
郎是石头如山坐,妹是雾露要起身。
不是一天来不到,不是一夜玩不够。
吃饭不饱咋歇碗,玩笑不够咋拆离?
舍不得得妹心肝,说了说了又来说。
拆郎不是妹爱拆,生生人如命不如。
生生人如命不如,命不如人隔下郎。
十字街前插清香,十字街尾合八字。
平日烧香求安顺,今日烧香求百年。
留下情义难留人,大红花来二红花。
朵朵鲜花鲜又鲜,舍不得丢丢不得。
爬过多少山和路,跨过多少箐和沟。
郎的好义重如山,妹的深情深似海。
哪点起头哪点落,哪点落尾哪点起。
堵不住的长江水,留不住的江上人……
歌声不知什么时候远去。一个熟悉的面孔走来。朦胧里,他似唱非唱、似吟非吟地说道,妹割韭菜郎割肉,割下里肉换心肝;郎的里肉是四两,妹的心肝是半斤;半斤搭在四两上,问声英妹给舍得?……
看清了,他就是我昼思夜想千念百挂的德昌。我上前大呼道,德昌,你是说些哪样鬼话?可是德昌像是不认识我,我扑了个空,从他像是透明的身子里穿了过去。我转回头,他还在吟唱着上面的六句话。
我还想再次上前扶他,感觉自己重重跌倒,一下子惊醒过来,全身冷汗,原来是一场噩梦。
当天下午,村里来了一位道士,大家都叫他明石道人。阿芝跑来告诉我,他善于算卦,不如让他算算看。胡周氏掏出一把银子递过来心切地说,这个娃娃,不知山高水长,快去吧。
随阿芝到了那棵大核桃树下,一个披着长发的四十多岁的道士正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为几个人破疑解难。轮到我,说明来意,明石道人看我一眼,目光里闪过惊奇的眼神,缓缓抬起弯曲的手指的凝神掐算,念念有辞——
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
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
人生幻化古今同,谁肯将心却梦中。
百岁光阴屈指过,一生好事转头空。
听不懂,我不解地问,还望师傅明示。道士恍过神来,慢慢说道,你家公子要遭些罪,此为小劫,当无大碍,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唉,不好说,在他三十余岁的时候,会有一道关口,如果过得去,你们必将长命百岁。
可有解法?还请师傅帮忙。
命也,运也。明石道人说,我尽力破吧。
我奉上银子。明石道人婉言谢绝道,你家公子名满哀牢,舍身成仁,我哪里敢要你的银子。
轮到阿芝,明石道人从刚才的凝重中放松下来,笑道,你又要求什么?
阿芝红着脸欲言又止,明石道人明白过来,算了一下,开口笑道,你要经历一些波折,暂时不会有孩子,要到你而立之年后,你会有三个女儿。
阿芝说,我还想要个儿子。
明石道人微笑说,那由不得你。
是了,我接着又问我自己的将来。明石道人深情地看我一眼说,你的事我看不明白,你将来会养育一堆女儿。
我还想再问,明石道人起身,走向哀牢古道,边走边唱——
哪点起头哪点落,哪点落尾哪点起。
堵不住的红河水,留不住的江上人……
我一惊,这不是昨晚我在梦里听到的小调吗?我想追上去再问,明石道人已经转过坡去了。
金厂出来,往斜坡上去数百米,有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核桃树,树旁有一座四合院式的山神庙。往常,我们背柴米回来,会在那里歇一歇。有时见村里人进去烧香磕头,读过书的我还会与阿芝他们窃窃私笑。而今,我是那么期盼地走进山神庙,虔诚地祈求德昌尽早平安归来。
人生空做百年胎,梦断黄粱去未时。
云散万里长空净,月白风清亘古稀。
在哀牢山,历来有地师和道师之分。地师是看风水的,道师是在葬礼上送死人一路走的法师,解脱死者前世的罪过,为亡灵引路,超度其脱离苦海。其祖上均为道师,太高祖李唯宏,高祖李东桂,曾祖李洋,爷爷叫李廷相,父亲李仁和,传至他已是第六代。李本初不仅是个道师,还是个远近闻名的雕塑师和画师。
如今,十多年过去,五张画像不仅褪色,被虫蚀,还被风吹破。走出山神庙时,心里萌生重塑山神像的愿望。
当天下午,遇到在普凤文家做木活的刘大明,问大明是否会雕像?大明疑惑地说,嫂子,你要雕什么像?会的,只怕雕不好。
我把手头上的碎银子拿出来交给大明,不够的以后再补给他。可是大明分文不收。他说,我到山神庙去,也看到了,那些画像又破又烂……嫂子,你不只是为你自己在做事,你是在为大家行善,我能雕刻神像,三生有幸,自然会增加我的功德,我哪里还敢收你的钱呢。你看,这里还有一段锯下来的红椿木树根桩头,我看着就觉得神奇,觉得它像什么说不出的东西,经你这么一说,原来是一尊山神。
自此,大明在做活之余,开始按道师李本初的画像雕刻神像。每到黄昏,他吃了饭即到山神庙观看神像,注目长思,回来点上马灯挥锤舞凿,直到深夜。
子夜,大明刻出神像的庄严的脸庞,鼻子,手脚,衣带,正不知如何雕刻山神那双既像一眼看穿你、却又像什么也不看、近乎淡然的眼神之际,普家偏东的阁楼窗子一开,黑暗中跃出一个头发长到腰部的男人来。只见他轻轻落下,散乱的长发飘落到他肩膀、前胸,他高高扬起头,两手一分,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来。他举步朝大明走来。
大明心惧,手里握紧锤和凿,不怕他走来。那人对他笑了笑说,兄弟莫怕,我是普三丰,叫我普三疯子即行。
大明说,我来你家好久了,怎么没有见到你?
呵呵,刚才不是与你说了吗,我叫普三疯子,是疯子只能关在楼上,不与人接触的。
听你说话,一点不疯。
你记住,我平常的确是一个疯子,与你说话可能正常点。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起我,即使说了,也只能把我当一个疯子。
那他们怎么把你关在楼上?
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吧。普三疯子说,我注意你好久了。你刻这个怪有意思的,是为我们金厂做了一台大好事。但是,山神的眼睛既不能太仁和而如老太婆,又不能太怒目而似大金刚,它应该既庄严,不怒而威,又慈悲,和善万夫。
正因为这样,我才难以下刀。
是啊,正因为这样,我才下来哩。普三疯子笑说,神也是人,人也是神,我坐在这里,你按我的眼睛雕吧。
刘大明豁然大悟,一边注视普三疯子的眼睛,一边往红椿木上雕刻。他看普三疯子的眼神,觉得那是一双有着洞察力的、睿智而犀利的眼睛。刻着刻着,他想,这哪里是疯子的眼睛,疯子的眼睛是浑浊的,散乱的,你不要看他望着那儿,其实他什么也不看。在一个疯子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个正常人的专注力。或许,正是那种“望着那儿,其实什么也不看”的眼神更符合神的眼神吧。他说了,他是一个疯子,将来去朝拜的人们,被神性的光芒遮住了平凡的双眼,那里知道这是一双疯子的眼神呢?
待一尊神刻好后,放到桌子上,两人坐下端详,觉得非常神似李本初画像上山神,或者可以这么说,大明把李本初画像上的山神请到桌子上端坐着。两人左顾右盼,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普三疯子笑说,就差那么一点,我来画龙点睛。
说罢,普三疯子纵身跃起,飞檐走壁,黑影如游龙戏凤窜入窗户。随际,提着一支釀了墨的毛笔轻盈而下,大步走到神像前,如蜻蜓点水,轻轻两下,雕塑顿时神采凛然,宛如真神降世。
大明大喜,照着墨点轻轻凿凹,一尊活灵活现的山神雕塑在金厂横空出世了。
第二天,金厂人隆重地用红布包着山神抬到庙里供桌上,老老少少无不来烧香磕头,祈求好愿。赵太华老先生感叹说,这可是金厂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尊山神雕像哪。人们在平常的日子里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参与接送山神的人们穿着崭新的服饰,吹号奏乐,庄重恭敬送山神入庙。赵太华亲自主持,奏乐,吹号,鸣炮。请“山神老爷”上轿时,穿着黑色长袍的赵太华开唱道:“新岁良辰美吉时,有请爷爷入庙行。山高水长不嫌远,带上衣裳带上伞。撒播雨露和大爱,人间祥和袅炊烟。家国万事荣昌盛,风调雨顺人泰安。”一路上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吸引了十里八村的村民前来观看。宾客云集,杀猪宰羊,宴饮作乐,热闹一时。
送入庙门,赵太华又唱道:“风雨兼程一路行,涉过河流翻山岭。体察民间乐与苦,扶正压邪报不平。辛苦爷爷今回来,众手搀扶进大庙。共话节庆千般好, 国泰民安遂人愿。”接着,鸣号、奏乐、放鞭炮、燃香灯、献祭品……
一串串急促的爆竹声中,众人你挤我、我挤你地磕头礼拜,各自在心里默念美好的祝愿。想起明石道人的话,我又多加了一句:愿将来多子多福,儿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