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街口等快递时，小黑正闲逛，若有所思，走着走着撞我腿上，撞了还懵懂着，好像有点儿奇怪我为什么没像其他狗那样冲它一呲牙表示恼怒，或者舔舔它表示不介意。

小黑是平安的儿子，平安和瞎眼黑狗生的。还有一只小白，不知也是孩子还是收留的，长得像头小鹿。现在小黑和小白作伴，就像之前平安和瞎眼作伴。在瞎眼之前，平安还曾有个伴，我们叫它小奸狗，奸细的奸。小奸是哈巴狗，小型狗往往本事不大脾气大，一有风吹草动就呱噪不休，它惹事全仗着平安撑腰，只要它冲别的狗吼，平安一定出手，好几次我们都看到平安为了维护它，跟数倍于己的敌狗作战，咬到头破血流才罢休。

平安个头中等，像金毛牧羊柴犬串出来的。他原来住在我家厨房对面的小院，是那块地的房东家不要了，被小院子里几间平房的租客们收养的狗。村路拐到我们这里要进一条小巷，他除了维护狗伴，也守护我们这条巷子里所有活物。村狗大多放养，其他狗追猫撵猪打群架的时候，平安只是淡定蹲坐，但如果有不晓事的狗冲着我们巷的人吼的话，平安的超低频就发威了，说是发威，其实只是嗡嗡两声，镇住了，就收声，眼皮都不眨一下。我家炖汤的时候，我会把肉骨头送去喂平安，他吃东西的斯文程度狗中罕见：一般不当着人吃，只是闻一闻，再回头在我手上蹭一蹭，然后就安静的蹲着，直到我走开，他才吃。有伴的时候，他还会示意别的狗先吃，别狗尊敬他不肯去吃，他才动口。当年小奸在的时候，我只能趁小奸不在窝边时去放肉骨头，不然根本轮不到平安。很奇怪平安为什么有小奸这么个伴，他俩体型差距一倍以上，性情也大相径庭，我猜平安只是收留了小奸而已，留下来，也就成了伴。然而小奸养不家，时不时会跑出去鬼混一阵，直到后来房东家修房子，别说狗连人的生活都乱了，小奸这次彻底跑了没再回来。去年平安又收留了害了眼病流浪到我们村的瞎眼黑狗作伴。别的且不论，瞎眼比小奸不惹事，老来的平安总算过上了平安的生活。

我们跟平安一起在这条巷度过的六年，他一直保持绅士风度，只除了一次。有段时间香格里拉严厉打击流浪狗，村里的狗凡是有人家的，都要求栓起来养。平安也被栓在小院门口。那一次平安为了失去自由日夜哀嚎，我们只恨自家没个大点的院子可以接纳他。幸好中国的事一阵风的多，风头过去，村狗们陆续得解放，平安也恢复了一贯的静默高贵。其实他需要的真少，不讲吃也不讲住，只是不要脖子上那根绳子。

近两年，我们总担心平安要老死了。吃得很少，动得也少，见他趴在巷口烤太阳的时候我偶尔给他梳梳毛抓抓背，他不出声也没表情，只是每次我们出去散步，他若瞧见就会走过来送我们一段。今年开春从泰国回香格里拉，我每次路过巷口都驻足等着，看平安会不会像以往那样从门口木板箱做的窝里走出来，一直没等到，一整年过去了也没见到他，我想他一定像其他智慧的老狗一样，孤独地到某个选中的安静的地方，默然走了。

2016年，我们还有两位至亲好友走了。一位在年头，一位在年尾。两人我都是第一次见即是最后一次，都在杭州。我还记得那天上午，坐在她某一套房子的阳台上喝茶，钱塘江在脚下安流无涛，她纤细的手臂搭在椅背上柔若无骨，当时在为爱情而苦恼。每年她都有一两个电话问候老孙，有时从世界的这个角落打来，有时从那个角落。这两年没收到她的问候，我们先还不以为意，何曾想再获消息竟已是癌症去世的噩耗。

这一年能说什么好呢？我们爱的，陆续走了。每走一个，心里会添一个黑洞。总有一天，这黑洞拉着自己也沉入去。死从来都轻如鸿毛，只有黑洞，重于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