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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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旧日情怀 |
雨生百谷,是名谷雨。旧时的印象并不在雨里,黑油油一望无际田野上零星点缀些大人们播种的身影,燕子还没有回来,几只布谷山村树荫间往来穿梭,“家家种谷,家家种谷,”最是暮春寂寞时光,声声入耳。或应有些黄莺、松鸦之类的吧,确已记不真切了。
昨日谷雨,晓来一场细小春雨仅润湿了地面,沿路柳丝嫩嫩垂下散散淡淡些新绿萌萌,阴郁里不乏明净,似故意缓和了这个春天脚步的热烈,越发诱着我看花复看花的贪执,仿佛迟落一时多看一眼,都是偏得。久不闻布谷声声,这样的春天似也随意了许多,不经意的日复日年复年着,有些旧声终是唤不回了的。
这般淡阴浅晴里无由记起前几日朋友送的“明前”龙井,少见的于家里烧了水净了杯沏茶以饮。十几二十几叶一一舒展开来时,已汤色晶莹糊香缭绕,绿意融融间似嗅得茶山云雾的清凉,一双素手几把新茶穿越滚滚红尘一一眼前绽放,要经历怎样的千辛万苦百折不挠,便是残茶里的依依不舍,都怀了感恩!莫道茶之入口便是终结,我独爱其味之悠久绵长,尽人间烟火之生生不息。
沏茶是旧时大人们口里听来的,旧时所见亦远不如烫壶、置茶、温杯、高冲、闻香、品茶乃至茶的用量、水温、冲泡时间的考究,只一把瓷壶一掌心花茶一壶热水冲了泡了依次杯里斟了,已是待客的礼节了。倘是自家喝茶便连壶也省了,只一硕大带盖搪瓷缸子亦喝得神清气爽遍体通透,亦是居家其乐融融时。如今想来,惟父亲那只满是茶垢茶缸里漾出的茶香和些围炉烧土豆、清晨烤苞米的情境,是旧时光里少有的温暖。许多事物一旦离了人,亦失了初时的意义,同了过往喝下的每一口茶,过眼的每一个旧字,都是怀了那时那地那样些人的心意,惟莫负了初时心的好,也确是不易的事呢。
睡前翻《陶庵梦忆》卷八《王月生》篇:“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
又卷三《闵老子茶》记张岱访闵老子(汶水)于桃叶渡:“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儿,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读之唇齿余香。未知王月生与闵老子啜茶期友之地是否同一桃叶渡,便为张岱赞之以“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虽颇有些不染污泥的意思,终是待价而沽着的,亦未知陶庵之于桃叶渡访闵老子会否醉翁之意不在酒,早些时日做足了功课以“定交”也是很有些可能的,断不会仅传闻得来这篇《王月生》的。
惟之“好茶”期之以真,若也堕于附庸风雅之地,未知茶之初心当何以处。
杨绛先生《将饮茶》集,以《孟婆茶》代序,而《隐身衣》代后记:苏东坡说:“山间之明月,水上之清风”是“造物之无尽藏”,可以随意享用。但造物所藏之外,还有世人所创的东西呢。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书上的描摹,戏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艺作品;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娱乐。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
也许就是这杯人间烟火,便是先生夹带的好些私货,亦不肯就此饮下孟婆茶的所在。
周作人《苦竹杂记》有一篇以日本作家永井荷风《冬天的蝇》为题的文字,摘永井荷风原文:“讨人厌而长生着的人呀,冬天的蝇。想起晋子的这句诗,就取了书名。假如有人要问这意思,那么我只答说,所收的文章多是这昭和九年冬天起到今年还未立春的时候所写的也。还有什么话说,盖身老矣,但愈益被讨厌耳。乙亥之岁二月,荷风散人识。”
《论语》有“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常为人引用而断章取义,而况冬天的蝇之招人讨厌又老而不死。这让我想到了杨绛先生“将饮茶”三字的别样情怀,概茶之味,非饮不足以解透悟通茶之本真,如人之饮水而知冷暖者。人生如茶,不到离开的一刻,亦算不得透彻圆满,既是将饮的茶,何如就死的人,惟“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的气度轻描之淡写之的洒脱,最是意味深长而执手相看。无怪她引了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蓝德的诗句:“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诗的后面是这样的:“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现在我知道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除了那些表面看起来的诙谐与轻松!
我始终未敢读完《我们仨》,就像当初不敢看《唐山大地震》《金陵十三钗》《一九四二》一样,越是具象的卑微的表面的,越是触及平常的无知无觉的最幽深处。
《冬天的蝇》还摘有几段《枇杷花》的文字,末云:
“我喜欢记载日常所见闻的世间事件,然而却不欲关于这些试下是非的论断。这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思想与趣味是太辽远地属于过去之废灭的时代也。……
在陋屋的庭园里野菊的花亦既萎谢之后,望着颜色也没有枇杷花开着,我还是照常反复念那古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样地,我这一身便与草木同样地徒然渐以老朽罢。”
近多翻些名家说茶的文字,读之已齿生余香,然以旧时之欢愉,虽粗茶抑或白开水一杯,但从父亲满是茶垢的搪瓷缸里缓缓溢出,身边暖意犹存笑语盈盈,吾不为所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