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很好听的节气，每一滴都会滴落心底，从遥远的江南一直湿到梦里湿透眼帘，仿佛小楼一夜春雨里醒来，可以细数白的粉的梨花杏花了。

北方向暖历来后知后觉，怕听江南早春迅息，惹得一眼望断，芳芬无迹，春意在途，这过早透支的情愫，怎耐得料峭春寒，半枕残梦。依稀祖母从前的慈祥，有她珍藏的美食放在我的右手掌心，醒来分明依旧，会是什么呢，我还不曾看清、吃到？

你善藏的糕点炉果我还是喜欢，如旧时的一眼馋馋，却很少贪吃了，怕糖多太甜，更怕怀旧过腻。从那个环境跳着逃出，却扛着全部的从前，一些地方一些事一些人，也许我始终也不曾离开，一如你细说房前屋后四面山坡老井旧碾西瓜地。那一刻，它们一一回到你的心上眼前。尽管你的出逃是被迫是无奈，却未必不是欢喜，在你述说诸多“遭遇”时，眼里分明漾着一份安宁，莫非便是幸福！

于是我也学会了一些安宁，在春天脚步遥遥里，在春风还吹不开的绿意里，在一盆兰草弱弱沐在午后阳光里，在半壶清水轻悄浸绿舒展起一叶叶茶的嫩芽间，在整洁幽寂的字里行间，在一窗新月半室清风里，在火苗跳跃隐隐散来的饭香中，在一场劳作的间歇里，偶一抬头，定是你温暖目光围拢了来，如了旧时的老屋火炕一灯如豆，一杆烟袋长长半明半暗，吧嗒一口絮语几句，日子不紧不慢悠悠长长。

睡前，妻要听《雁儿在林梢》，久违的老歌，试着哼唱居然记得全部歌词，亦久违的欢欣。还是找来原唱，凤飞飞，音声绕梁，芳华永存。《掌声响起》《萧瑟的走》《午夜的街头》《昨夜星辰》《月朦胧鸟朦胧》《追梦人》《我是一片云》……昔日耳熟能详，曾让无数人的生活变得不同，那些青涩记忆里的浅唱低吟，还有可能由此翻开的别一样世界里的另一片天地，只因那一时那一刻躲在大学宿舍阳台一角，街对面飘来的几朵音符。彼时不知她是凤飞飞，便是知道了亦只知那是一个人名，一个远不如邓丽君响亮的名字。年少轻狂，哪里懂得感恩！

世间太多馈赠，我们无以回报，无从回报，并不全在迟了、错过，或许更多时是我们还不曾长大、懂事，不曾想过、做过或根本就不曾生起过想和做的心思。那厚厚情暖暖意重重包围了来，不容你迟疑婉拒，惟合盘接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若“自拈花悟旨，以至舂米传衣，西域此方，灯灯续照。”宋大慧宗杲禅师有《赠别》诗曰：“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若长大了，懂事了，可随身藏于心怀，随时随处受之用之，当不负天地人亲点滴呵护。

许是音乐搅动了尘封，竟又梦到一只口琴，琴孔宽厚，无法一口含了来吹出和弦，音丽色绝却单一纯粹，脑海里流淌着《走过咖啡屋》。口琴里是更适合流出些悠扬的，不知当时怎样的想法，许多时候自己支配不了自己时，恍如隔世。人说睡眠即来世，大抵如是，自己的梦尚无从掌控，而况来生。

苏轼临终，僧人惟琳方丈从杭州赶来助他念诵佛经，东坡以笔作答：“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乃能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摩什，神咒真浪出。”惟琳问神咒何指，他索笔写道：“昔鸠摩罗什病极，出西域神咒，三番令弟子诵以免难，不及事而终。”及呼吸困难，惟琳凑近耳朵大声说：“端明宜勿忘！”苏轼回：“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好友钱世雄在旁大喊：“固先生平时履践，今此更须著力！”苏轼声音已很微弱：“著力即差。”语绝而逝。

世以“悲欣交集”多知弘一法师，而苏轼之“著力即差”更具见地，不悲不喜，以死生见开示，若灯灯续照，信念之坚定，沉着而安详，远胜于“悲欣交集”。《礼记·大学》句：“此谓诚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唐·骆宾王《萤火赋》“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儒释一以贯通处也，言于修养身心，而不出性命。若不想“著力即差”，便先将暗室、梦境修成春光大好，便去了“悲欣交集”也是大有些希望的。

佛说众生平等，不出三世六道，则过往众生、未来众生皆可能为我父母妻子兄弟姐妹。起心动念但有所伤损，皆不出身体发肤父母子女；但有所助益，亦无异于光大自家门面。天下一家，私即是公，公亦是私，无独可慎，亦无暗室可欺，则梦里何来私心杂念，如何需要掌控。

毕竟雨水了，天地不言春息，万物感同，如我之日思夜梦，总有些该做些什么的不甘。乐器、和声、书法、绘画、词牌、旅行甚至远足，整个一思想的风筝而行动的懒虫，我在春天里睁开眼，探出头，而蛰之不惊，桃未夭夭。

昔柳永有《蝶恋花》词：“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春愁不属于我，我只怀着希望，即使春天还远。旧读莲池大师《竹窗随笔》，内容多已记不得，惟《七笔勾》尚未全忘。值此一年之初春，重温旧字，或可牵强做另类希望状，将些远近春愁一笔勾了去，何尝不是一份慈悲，点滴呵护！

《七笔勾》：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嗏，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金章一笔勾。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时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嗏，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扭。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宝，今日还在否？嗏，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贵子兰孙一笔勾。

独占鳖头，谩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嗏，多少枉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嗏，淡饭胜珍馐，衲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学海长流，文阵光亡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嗏，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时难相救。因此把、盖世文章一笔勾。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嗏，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嬷罗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