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子，几颗树的枝丫已泛出绿芽儿，无需怀疑，春天确是姗姗的来了，赶在立夏之前。若再得一场细雨轻润，一些婆婆丁侵麻菜蕨菜小么蒜样的野菜便会漫上山野，到了这个时节，旧时乡下的苦日子才算是熬出了头，随了初夏的繁茂，生活又复了往日多彩的有滋有味。

旧时北方冬春时节，普通百姓的家里是见不到新鲜菜的，尤其乡下。若勉强算是有的，便是几个淘气孩子好信地剥光了蒜瓣串起来围成一圈放在盛了水的盘子里朝思暮盼地看它窜起长长的绿苗。直到有一年春节的前一天，刚刚工作的大哥托了人从县城稍回几根黄瓜尖椒芹菜来，第一次知道了，冬天也可以吃到青菜。仿佛外面的世界突然宽阔了许多，从没想过，打开这扇窗子的会是从谁家的棚里摘下的几根嫩绿，在那个崎岖颠簸的年代，这一番辗转不知要磨费了多少苦心，又寄托了怎样的希望！于我，那绿意便是生机，埋进了心底的嫩芽儿油然生起的期盼。

每次回到姥姥家居住的屯儿里，总被当成是来串儿门的，那是挂在姥爷嘴边的话，“外甥是姥家的狗，吃完就走。”却是看不出丝毫失落神情，尽管我始终以为自己属于那里。如同旧时在表哥和屯里孩子眼里自己始终是“街里的”一样，长大后发现，无论走在哪里怎样生活，我始终都是个地道农民，观念思维眼光习惯，骨子里浸透了的乡间土野。果是应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话来，小时了了尚大未必佳，而况不甚了了！

有一年快过年了，父亲让我买了白酒罐头点心骑车三十里去看姥爷。那时姥姥和母亲都已不在了，于一片杂物里抬起头来的姥爷，眼光里分明一瞬的惊喜，柔和取代了旧时的严厉。舅舅和表哥去办年货了，只姥爷一个在翻找些什么物什。旧时的嘈杂不再，屋里院里都有些空旷，家什物品摆放照旧，看上去已不如从前的光亮。表哥不在家，也便少了人的搭讪和兴致，只往来一问一答了几句家常，便没了话说。想着就要走时，姥爷扔过来一句：“大老远的，吃口饭走吧！”

正午的阳光很好，我愣着猜想谁来做这顿饭时，姥爷已开了下屋的门，想是拿些冻了的东西做给我吃。“在屋坐着吧。”我嗯了一下，满身满心的不自在起来：“我不吃肉，别费事了！”并不答话，只从外屋传来好一阵叮当响动，出去帮着在灶里添了些木柴，又被撵回了里屋。记忆中从未有过姥爷做饭的身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已不复了童年眼里的威严。破天荒的，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小烧”，说了些什么已记不得，只一老一小，很安祥的午后，存在了心里！

若不是父亲的腿不方便走路，便不会由我代劳去看望老人，也便没有了这次颠覆印象的记忆。那是自小到大第一次面对面单独交谈的一刻，从前来姥姥家不管和表哥疯成什么样，只要一嗓子“你爷回来了！”利马全体悄声细气要多乖便有多乖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姥爷没有再说那句“外甥是姥家的狗”的话，而我却实实在在的吃完了便走，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了他的世界。前年冬天回去看了他和姥姥的坟，掩在雪里的一片静穆，满脑子是姥爷把猪头肉摆到桌上的一幕。

怎么就想到了姥爷，想到旧时的乡下，甚至过了二月二便一直泛在心里：“旧时的春天究竟是吃什么活过来的？”最初的记忆里，土地里长出的植物作物从来都是用来养活人畜的，玉米小麦黄豆高粱谷子……差不多是看着种下踩实发芽长高浇水施肥除草抽穗灌浆长实收割晾晒打场研磨，然后碗里便有了新粮煮出的米香。至于房前屋后长出的小菜，茄子豆角黄瓜辣椒小葱小蒜小白菜土豆毛葱生菜菠菜香菜芹菜韭菜西红杮……更是现吃现从地里挖将出来水里冲了便鲜嫩可口。乡下的自给自足，维系了人与自然的休戚相关，也养成旧时农人对于土地深深感激和敬畏的纯朴，如今多已遗失了。每从街上买菜回来，再也嗅不到泥土的芬芳，嗅不到一份淡淡的感激！

人改变不了的除了身世，还有从小到大的记忆。所谓忘本，若不是自欺欺人，也难逃装腔作势。旧时眼光里的土里土气，趋时里生出的自卑，淹在妄自菲薄里，便是丢掉了自己，失去了自尊，怎样的装点都还是惟利是图的外强中干。

翻出一本《少一点》来，时间并不久，也没怎么翻却已碎了装祯，不知是不是也在“少一点”的理念之内！却是一本常翻常新的书吧：慢一点轻一点静一点柔一点软一点小一点淡一点省一点低一点暗一点弱一点近一点冷一点松一点傻一点短一点旧一点丑一点简单一点……已近于卑微了，别人呢？

日子总有些是阴晦潮湿的，无法拿在太阳底下来照，便付了些文字身上，任其生生灭灭。于是想起些什么说些什么便都成了一种倾诉宣泄。贾柯说“活着就是体验心多于是非心。”做起来很难！朴实如姥爷的那一代农民，究竟是怎样自处成一派平和的呢？

《易经》有谦卦彖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将身边的人变成天使，便是置身天堂；视其为恶人，则自居地狱。境由心造，亦还诸己，不如学一学谦卦，少一点，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