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或多或少都有“知音情结”。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遇知音”不仅是文化美谈,最近还被申报了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高山流水》也是中国古典名曲。什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什么“士为知己者死”,都反映了这种情结之浓重。还有一个很流行的杂志,名字就叫《知音》。然而欧美文化则相反,根本没有这种“知音情结”,英语中也没有一个单词是与“知音”对应的。“知音情结”是值得反思的文化现象。
一个人说话不看对象,跟一个不可理喻的人讲道理,汉语里专门有个成语“对牛弹琴”就是为这种人准备的。这个成语的讽刺效力很强,一方面,弹琴者怕被嘲讽讥笑,不敢再给牛弹琴,另一方面,牛也由此被剥夺了欣赏音乐的机会。当然,牛虽不会喝彩赞美,更不懂阿谀奉承,但是可以产牛奶呀。国外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让奶牛听一种悠扬的音乐,产奶量可以增加百分之二三。新闻上说,中国的一些奶牛场受已经引进此项技术,专门设置一个岗位,雇人天天给奶牛弹琴。虽然尚不清楚效果如何,但是起码可以优化奶牛场的工作环境,让那些挤奶工不觉得那么单调乏味。“对牛弹琴”这个成语出自汉代,两千多年来,如果人们不是怕中枪被它奚落,中国古代可能早就有人发现了音乐具有提高牛奶产量的作用。
中国古代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谈。战国时期,楚国有位琴师叫伯牙,传说他的琴技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伯牙弹琴既不是给牛听的,也不是给大众欣赏的,而是给一个叫钟子期的人专享的。伯牙的一大爱好就是外出旅游看风景,随身携带着自己心爱的琴,时常触景生情弹琴抒怀。一次乘船看山,伯牙的琴声被一个砍柴的钟子期听见,一一指出伯牙琴声的寓意,说这段曲是江河奔腾,那段曲是高山巍峨。伯牙大为震惊,于是乎引钟子期为知己,两人相约来年在汉水入长江口处相见。翌年伯牙践约来访,没想到钟子期已死了,伯牙就摔碎瑶琴,发誓不复再弹。大概在伯牙的心目中,除了钟子期一个人外,天下所有人都是“牛”,他不愿意对牛弹琴。我一直很纳闷,伯牙只是在野外弹琴时碰巧被砍柴的钟子期听见了,钟子期指出了其琴声的寓意,然而天下能听懂伯牙琴声的肯定不止这么一个砍柴者,伯牙何必耍脾气把心爱的琴摔碎了呢?难道自己苦练琴技的目的就是为了一知音吗?以弹琴来自娱自乐,或者与大众同乐,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庄子》记载了一则“运斤成风”的典故。在楚国的首都郢城,有一工匠刷墙时不小心一点白泥巴溅在鼻尖上,就像苍蝇翅膀那样薄。这位老兄也很另类,不用手擦不用水洗,而是请一个姓石的木匠用大斧头削掉那一点点泥巴。这石匠也不含糊,抡起斧头,带着呼呼的风声,凭着感觉,听任斧头砍去,结果白泥巴被削得干干净净的,而这个郢人的鼻子则皮毛无损。只见郢人淡定自若,面不改色心不跳。宋元君听说这件事后,就把那个石匠召来说:“请你给寡人也试一试。”石匠拒绝了,因为这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宋元君的心理素质不够过硬,稍一颤抖,后果不堪设想。庄子编这个故事的目的就是想说明一个道理,他只跟理解自己的人说话,之所以懒得搭理某些人,就是因为他们不可理喻。当然,用斧头削掉鼻尖上的泥巴不能随便乱试,因为危险性太高,一旦失手成本也太大;然而跟别人讲道倒是不妨多试试,顶多对方是个木头桩子,啥也听不懂罢了,但是也很可能会有惊喜,碰见有悟性的人。何必要自己自作高深断绝与别人交流呢?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对自然和社会有着深刻思考的老庄哲学,后来怎么演化成反科学的封建迷信的道教,跟随者多是些自认能呼风唤雨、刀枪不入的术士?这与古希腊文明引发的现代科学的情况正好相反,中国的道士则走向了一条反科学的不归路。这可能与老子和庄子这些先驱者把包括自然规律的“道”神秘化神圣化不无关系,更与他们宣传的策略密切相关,他们先把自己封闭起来,满足少数几个“知音”抱团取暖,而不屑与凡人交流,结果他们的思想就滑向神秘主义,理解他们的人就越来越少。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干脆把“道”与语言表达对立起来,更不说尝试用科学公式来表述推演了。这种传统观念是不可能发展出科学技术的,因为他们的行为是与科学探索背道而驰的。
在这方面,西方的文化正好与中国的相反,他们不讲究对方是不是知音,而追求布道,尽量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让那些不了解他们的人了解他们,让那些原来不接受他们的人接受他们,最后都加入他们的教派。我在美国读书期间,经常有来家里传教的人,他们热情耐心,用各种手段来拉拢你,用各种方式来感化你。还别说,很多对宗教毫无兴趣的中国留学生后来不少成了基督教徒,不仅周末也去礼拜,甚至也有人成了职业传教士。在这种文化氛围中,那些被动等待“知音”的宗教派别就会很快萎缩乃至最后消亡。西方这种布道精神也体现在在他们的教育活动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