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余显斌

他老了，记性慢慢不行了，甚至有时步行回家，竟然忘记家门，等到侍从人员在身后提醒：“将军，走过了。”他才哦地一声，拍拍脑袋，转身朝家里走。

他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医生检查后，得出结论，他患有脑萎缩，会忘记很多事情。

可是，一直，他没有忘记固始，包括那里高耸的玉皇阁，庄严的妙高寺，还有一片白水荡漾的史河……家里，有一道菜是每顿必不可少的，那是一种野菜，叫马齿苋，采后在水中洗尽，然后，放在开水中一滚捞起来，切成段，放了醋，还有盐，润一会儿吃，脆脆的，爽爽的。

台湾也有，他带着儿子采了，亲自做成菜，一边吃着一边夸耀，在固始，遍地都是马齿苋，母亲采了，拿回来做成菜，一家人下饭吃着，很有味道。

儿子好奇地尝了一口，呸地一声吐了。

他眼睛一瞪骂道：“忘根的东西，你老家是固始的，还嫌弃这个啊？”

儿子问：“固始在那儿啊？”

他停止吃饭，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窗外，默默无言。这一刻，他的目光显得深邃，悠远，仿佛越过海峡，越过千山万水，又回到了固始，回到了那片被称为“蓼都”的地方，看见了编制匠人挑着柳条筐沿村叫卖；看见了门前桃花一片热闹，一片灿然；看见娘在院子里忙碌着，他和其他孩子在院子里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然后，他摔倒了，哇哇哭了。娘将他拉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安慰着。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许久道：“固始在远处，在你奶奶住着的地方。”

“奶奶还好吗？”儿子那时还小，眨着眼睛问。

他轻轻摇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离开的时候，母亲的病很重，已经睡在了床上。那时，他十五岁，他出门，去了村东边大榆树下周大夫的“仁心堂”药铺。周大夫是一个多好的医生啊，问了他母亲的病症，然后开了方子，抓了药，告诉他，没有钱不要紧，先欠账，以后再还。他连声答应着，鞠躬，说着谢谢，将药包小心地装在一个小袋中提着，转身走了，踏着一地的鸟鸣朝家里走去。

他想，药拿回去，煎服后，娘一定会好的。因为，周大夫的医术很高明，村人都信服他，他的药，治好了多少病人啊，也一定能治好娘的。

可是，不到两里的路，一碗饭功夫就能走回去，他却整整走了一生也没走回家。不，他回了家，只是一次次在梦中回去，到了门口喊道：“娘，药拿回来了。”然后，娘笑着走出来。他很高兴，笑了，笑醒了，却是一个梦。他的泪流出来，再次想到遥远的固始，想到娘，想到自己家的院子。那年，娘不见自己回来，病怎么样了？娘一定会哭吧，会到处寻找自己吧。

他默默地想着，望着窗外的月光，一片如霜。

他是在买药回来的路上，被拉了壮丁的。

一队国军士兵，逼着他跟着走。他不，他要送药回去，娘还病者，还等着。可是，军纪大如天，谁敢放他走啊？他于是就被带着，一路败退，就过了海峡，到了台湾。此后，他一日日站在海岛上，望着海峡那边，望向夕阳漫天的一角，他的思念，一次次飞过海峡，飞向那个叫做固始的地方。有时，他甚至埋怨，自己为啥当时要出生在固始啊？如果出生在台湾，不就没有这样的痛苦了吗？不就没有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乡愁了吗？可是，这样埋怨过，不但没有减轻心里的思念，反而更严重了。

时间流逝，他做了将军，乡愁仍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他老了，有时会出现幻觉，听见娘在喊着他的小名：“铁头，铁头……”

他哎地答应着，忙站起来，走了几步，幻觉消失，娘的喊声远去。他长叹一口气，摇着雪白的头，慢慢退回来，坐在椅子上，面朝海峡那边，一坐就是半天。

越是老来，他的话越多起来，都是童年的往事，都是在固始发生的事情。他谈着自己在史河洗澡时狗刨的情形，谈着那里的毛豆如何如何长得好，味道也很好。他能说出玩伴的名字，如毛头、黄记、财旺等。他说，毛头有一次扔一个小土块，砸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就出血了，自己哇哇地哭起来，毛头吓坏了，怕他爹揍他，悄悄躲起来，不见了影子。讲到这儿，他问家人：“猜猜毛头躲在哪儿了？”家人都摇头，表示猜测不出来。他笑着说，毛头藏在草堆后面，竟然睡着了，被他爹找到，打了两下子。

大家都笑起来，他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长叹一声：“哎，毛头比我幸运，生在固始，将来死了，也埋在固始啊。”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沉默着。

他也沉默着，许久道：“这些家伙，都老了吧？”

他离世时是很突然的。他当时从海边回来，走着走着，一跤跌倒，被抬回家里，已经不行了。医生检查是脑溢血，出血很多，脑细胞大面积坏死，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了。他微微伸出手指，指着一直随身的一个包，让打开。儿子疑惑地拿过包，小心地打开，里面竟然是几包中药，包装的草纸早已陈旧。儿子将药包放在他怀里，他喃喃道：“中药……娘……儿子回来……”他停止了呼吸，静静地躺着，脸上带着微笑，带着一种幸福满足的微笑。

检查的医生说，他离世的那刻，一定看见了最幸福的事情。

老伴流着泪道，他一定是在昏迷中回到了固始，看到了母亲，看到了老家的院子。

多年后，儿子带着一个包，里面装着几包中药，是祖母的；还有一个骨灰盒，是他的。儿子很庄重地一路走向了固始，送他归来，更是为自己寻根。

此时的固始，正是春天，一片桃红柳绿，歌声飞扬，笑声如花。

（余显斌，男，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山阳中学3楼1号；邮编：726400；电话：13689143798）

余显斌，《读者》《意林》《格言》等签约作家，至今出版文集十九本，写作至今，在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千余篇文章，《父亲和老黄》等六百余篇文章在各级征文中获奖，《知音》等一百篇文章被各种高考、会考、中考以及其他考试选做考题。

 本文获得根亲杯第二届“老家固始”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