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她带的戏班子，在黄梅一带很出名，当然是唱黄梅调的。黄梅调是在黄梅县兴起的，唱腔优美，雨打芭蕉，雨润青苗，抒情味很浓，音韵很柔软，却带着筋骨。

青衣唱腔更是如此，水色婉转，九曲回环。

她就是唱青衣的，那飞扬的眼神，那轻盈飘舞的水袖，还有长长的食指如葱管，朝前一点，带着嗔怨无限地唱道：“官人啊——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谁知你病好把良心变，你不该随法海上了金山……”那唱词简直如一场梅子雨，晶亮，清新，落在听众的心上，让每一个人都沉迷其中，以手打拍，摇头晃脑。

因为她的白娘子扮相好，身段好，唱腔好，因此，当地人送她雅号“小白仙”。

在黄梅县，城东戏楼成了她专用戏台。黄梅县位于吴头楚尾，古风荡漾，这儿几乎人人都会唱几句黄梅调，在细雨迷蒙中，在茶香氤氲中传来，如一片栀子花香，轻轻飘拂。现在，大家更有劲头了，忙后没事，或者节日，就来到戏楼下，在急促的鼓点声中，欣赏着她的演出：她旋转着身子，带着一团白雾出场，是黄梅调中还魂报仇的李慧娘；她剑光如雪，舞出一团白色，是多情缠绵的虞姬；她羞羞涩涩，徘徊婉转，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成了情思缠绵的杜丽娘……这些，都是她创新的，将剧本唱词和黄梅调的音韵融合一起，被人称为“小白仙派”戏曲。

当然，大家最为痴迷的，仍然是她的《盗仙草》。

紧密的锣鼓声响起，帷幕慢慢拉开，她一身白裙，如一朵洁净的莲花，脚步轻盈，行色匆匆，走向遥远的昆仑山，为了端午酒后命悬一线的官人，为了自己痴迷的郎君，一切都忘记了，忘记了身怀六甲，忘记了昆仑山上有神将看守，忘记了路途遥远。她只有一个愿望，去盗取仙草，救活自己的官人，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到了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前山进不去，那儿有山神，一身盔甲，杀气腾腾。她衣袖一旋，唯有走向后山，走向白云笼罩的地方。后山也有人看守着，是四个仙童，其中一个怒目先出，长剑一挥，念白道：“何方妖女竟敢私闯仙山？看剑。”

她流泪，哀求仙童，请赐予灵芝仙草，救人活命。

仙童冷漠如铁。

她只有强行摘取，一场对打，就此开始。

所有的“小白仙”迷，都十分钟情于她的唱腔。但是，更喜欢看的是她的功夫。四个仙童，四根花枪，和她缠斗一起。然后，一个仙童将花枪朝她扔去，她拂尘一摆，将枪叩飞。不是随便乱飞，随便乱飞不算本事，得飞回扔花枪的仙童手中，不能伤着人，这拿捏，这准劲儿，这力道，都得恰到好处。这叫什么？叫功夫，是她十岁起就一日日练出的。

四个仙童一个接着一个朝她扔花枪，她不再用拂尘挑回，而是用脚踢飞，用手拨飞，用膝盖顶飞，不再是拨给扔枪者本人，而是另一个仙童。

大家都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

密集的鼓点声中，四个仙童一起扔出花枪。白娘子身体回旋，膝盖和脚随意挑拨，花枪分四个方向飞到四个仙童手中。他们继续扔出，白娘子继续如此。花枪于是流星雨一样飞来，白娘子白衣飞飞，如蹁跹的蝴蝶，在如雨花枪中来去，自然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最后，她右手一旋，四根花枪全部攥在手里。

四个仙童见了，慌忙逃走。

她采取灵芝仙草，驾云而去。

场上，掌声如海潮突起，经久不息。

她微笑鞠躬，轻盈退场。

等到日军攻来，占领黄梅，带队的是山野大佐。山野大佐是个中国通，早年曾在中国当过间谍，中国话很好，爱好书法，爱好黄梅调。他说，黄梅调温柔中带着筋骨，胭脂里有着血气，看着过瘾。他每次作战回来，血迹未洗，杀气未消，就请当地名角演唱黄梅调，以示庆贺。当然，“小白仙”是必请之人。

那次，他组织军队，进行了一次屠村。

那个村庄隐藏了新四军黄梅独立第四营的伤员。山野大佐知道后，嘴唇上的仁丹胡抖动两下，跨上战马，带着日军，围住这个村子，军刀一指，枪弹如雨，不一会儿，一个村子的人都倒在血泊里，随之一把火，一个村子不复存在。他带着满身杀气，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得意地回到县城，准备大张旗鼓，恫吓抗日力量，尤其是黄梅独立第四营。最好的庆祝方法，就是请当地名角唱戏，“小白仙”是首请之人。

很多名角推辞，有病，去不了。

有人劝“小白仙”也躲起来。“小白仙”一笑说，能为山野大佐唱戏，是一种荣耀，怎么能不去呢？

她说，山野大佐喜欢黄梅调，是黄梅调的知音，不能辜负。

于是，她去了。山野大佐正在为那些名角推脱不来大发雷霆，双眼血红，八嘎八嘎地骂着，见她到来，顿时换做笑脸，连连吆西着道：“先生光临，是‘大东亚共荣圈’的最好体现。”

这次在屠村中立功受赏的日军，当然坐在前排。山野大佐满脸微笑，也坐在前列。“小白仙”出场，当然是《盗仙草》，白衣如雪，如孝，脚步轻盈，还未开口，泪珠滚落，唱道：“为救官人仙山探，不由素贞泪不干……”山野大佐挑着拇指，连连喊着吆西。场上被赶来的群众见了，个个摇头，人人叹息。

戏曲继续，白素贞上昆仑，走前山，转后山，竟然出现八个仙童，八杆花枪，如雨扔去，被白素贞一一挑回来。

这可不合戏剧内容，可刺激。

更不合规矩的是，高潮眨眼到来。

八杆花枪在锣鼓声中，被“小白仙”双手一旋，抓在手中，突然脱手，没有飞回仙童手中，飞向日军，包括山野大佐。

场上顿时乱起来，叫声、骂声、枪声一片。

混乱结束，人群散去，“小白仙”不见了，八个仙童也不见了，守山神将不见了。日军在场地上捡到几张传单：“以血洗血，誓杀倭寇。”结尾署名“新四军黄梅独立第四营”。 

(余显斌，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山阳中学3楼1号；邮编：726400；电话：13689143798）

余显斌，男，教师，《读者》《意林》《格言》等签约作家，至今出版文集十九本，写作至今，在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千余篇，《知音》《杜牧的江南》《一轮中国月》等一百多篇文章被各种考试选做考题。
     本文获得“喜迎二十大，红色故事绘”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