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提到四个剧目：《西楼》《西厢记》《玉簪记》《续琵琶》。宋铁铮顾平旦两位先生在《曹寅﹤续琵琶﹥传奇初探》一文中说：“前三个剧目流传较久较广，直到建国以后南、北昆还都能演出。唯独《续琵琶》这个剧目，不但无人演出，而且在昆曲剧本中连一折戏也没有保存，其内容和面貌二百多年来，毫无线索，竟然是一个失传的剧目。为什么曹雪芹却在《红楼梦》里记下了《续琵琶》，还把它和《西厢记》、《玉簪记》并列？可以设想这个生僻的剧目，自有与曹雪芹特殊的渊源，也许正是曹家的私家戏。”因为“它的作者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见中国文学网2007年9月 帖）

我认为宋铁铮顾平旦二位先生的以上说法值得商榷，有些问题需要澄清。

其一，曹雪芹的祖父是曹寅吗？

胡适先生对《红楼梦》提出了两个著名的假设：一是“作者自叙说”，二是“曹寅家事说”。“作者自叙说”缘自《红楼梦》正文的记述和“脂批”的记录，因而这个“假设”是成立的。但“曹寅家事说”是否成立，则未必。因为从小说正文和“脂批”中都无法找到可靠的线索和证据来证明曹寅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氏家谱和历史文献也不支持这种假设。事实上，有许多学者通过对曹氏家谱和有关历史文献进行考证，已经否定了曹雪芹是曹寅的儿子或者孙子的说法，也即否定了胡适先生的“曹寅家事说”。

“作者自叙说”和“曹寅家事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可混淆。而有些学者往往将这两个概念混为一谈，在否定“曹寅家事说”的同时，不加区分地将“作者自叙说”也一同否定掉。这种矫枉过正的作法不是实事求是的作法，应该避免。

既然从小说正文、脂批、曹氏家谱、历史文献中找不到曹寅是曹雪芹祖父的证据，有些人凭什么一口咬定曹寅就是曹雪芹的祖父呢？ 凭什么说《红楼梦》写的曹寅家事呢？

其二，贾母说过《续琵琶》是贾宝玉爷爷所作吗？

我们不妨来看看《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这段原文：“（贾母）指湘云道：‘我象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

在这里，贾母只是说史湘云的爷爷有一个小戏班，能够弹奏《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并非说贾宝玉爷爷的戏班能够弹奏《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书中已经明确指出史家与贾家是两个不同姓氏的家族，史湘云的爷爷不能等同于贾宝玉的爷爷。

我们知道，《西厢记》是元代王实甫写的杂剧，《玉簪记》是明代高濂作的传奇，这两部戏既不是史湘云的爷爷所作，也非贾宝玉的爷爷所作。事实上，贾母只是说史湘云的爷爷小戏班能够弹奏《西厢记》《玉簪记》《续琵琶》里的乐曲，也没有说这三部戏是史湘云爷爷所作，更没有说这三部戏是贾宝玉的爷爷所作。既然贾母没有说《续琵琶》是贾宝玉爷爷所作，宋铁铮顾平旦二位先生凭什么认定《续琵琶》是贾宝玉的爷爷所作呢？

其三，《续琵琶》是曹寅所作吗？

《续琵琶》的作者是谁，这本来属于戏曲学研究的问题，对《红楼梦》研究者来说，属于“红外学”，但既然《红楼梦》里出现了这个剧目，我们也不妨探讨一番。

自元代高明作《琵琶记》之后，便出现许多以蔡邕蔡琰父女故事为题材的传奇或杂剧，并冠以《续琵琶》或者《后琵琶》之名。兹举例如下：

1、明徐𤊹《红雨楼书目·传奇类》著录的《续琵琶胡笳记》，未载作者名氏；

2、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具品》中著录“《胡笳记》，黄粹吾撰。”有评云：“琵琶之妙，在不拾中郎一事，能于空处现神情，此记以蔡琰结局，遂称《续琵琶记》，白俱学究语，曲亦如食生物不化，是何等手笔，乃敢续《琵琶》乎?”

3、清初佚名著《传奇汇考》“顾彩”名下，有《续琵琶》目；

4、清初曹寅的《后琵琶》（北京图书馆藏旧抄本）；

5、清中期高宗元的《续琵琶》（北大图书馆藏咸丰本）。

清初顾彩的《续琵琶》已佚失，其中内容已不可稽考，暂且不论。

《胡笳十八拍》是蔡琰所作，高宗元的《续琵琶》续的是元末高明的《琵琶记》，写的是蔡琰之父蔡邕与赵五娘之间的爱情故事，其中不会出现《胡笳十八拍》，因此《红楼梦》里贾母所说的《续琵琶》不会是高宗元所作的《续琵琶》。

根据《红楼梦》里出现的器物、书目、节令、历史事件等可知，《红楼梦》里的故事就发生在雍正乾隆年间。从理论上讲，凡在此之前出现的剧目，都有可能写入《红楼梦》中。明徐𤊹《红雨楼书目·传奇类》著录的《续琵琶胡笳记》、明黄粹吾撰的《续琵琶记》、清初曹寅所作的《后琵琶》，都是写蔡文姬的故事，其中都会有《胡笳十八拍》，它们都有可能是《红楼梦》里贾母所说的《续琵琶》。

贾母只是说史湘云爷爷的戏班可以弹奏《续琵琶》里《胡笳十八拍》，并未说《续琵琶》是贾宝玉爷爷写的。因此，即使考证出贾母所说《续琵琶》的作者，也不能以此认定曹雪芹就是该剧作者的后人。研究《续琵琶》的作者，对考证曹雪芹的身世没有任何帮助。

有人试图通过考证《续琵琶》的作者及其成书时间来论证《红楼梦》的成书时间，我认为同样是缘木求鱼。原因有二：一是贾母所说的《续琵琶》是谁的作品无法判定。贾母只说《续琵琶》里有一个《胡笳十八拍》曲目，但没有说出《续琵琶》里的其它内容，无法与历史上出现过的《续琵琶》戏剧进行比较以确定是哪一部作品以及创作时间。二是小说里提到某戏剧，只能说小说中的故事晚于该戏剧出现的时间，但不能说该戏剧出现的时间就是小说里的故事发生时间或者写作时间，更不能说是该小说故事发生的最晚时间或者写作最晚时间。因为该戏剧出现之后的所有小说家都有可能将其写入自己的小说之中。

考证《红楼梦》故事发生时间及写作时间，必须综合考察书中出现的器物、书籍、戏剧、历史事件、典章制度、风俗习惯等，方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戏剧是观察书中故事发生时间的一个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切不可管中窥豹，以偏概全。

（2017年1月25日草于襄阳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