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的金锁片
宋国明
《天龙八部》里阿朱阿紫姐儿俩各有一块金锁片,是父亲段正淳送给母亲阮星竹的物事。书里写道,那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天935),堂堂大理镇南王送给情妇的居然是一对女子身上寻常得见而且并无特异之处的小饰物,这位段郎出手真不咋地。阮星竹在小镜湖接连生了阿朱阿紫两个孩子,在她们左肩上用刀各划下一个段字,做为日后相认的记号,然后就大大方方的送了人,理由是阮父家教甚严,阮星竹不敢带私生孩子回家。这个理由荒谬绝伦,能让读者笑上半天,试问哪一家的家教严到未出嫁的闺女前后连生了两个孩子,父亲还不知道,尤其还是在礼教吃人的宋代?依我看,阮星竹野到这份儿上,根本就不必回家了,孩子也不该送人。事实上,孩子送人以后,阮星竹似乎一直在小镜湖小姑独处,并未回家当乖女儿,所以十几年后段正淳再到中原公干,俩人一下子便能凑上。
段阮重会之后,没有只字片语论及孩子,俩人干柴烈火“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天941)真是够混蛋的。记得萧峰到方竹林向段正淳报讯,提到古笃诚傅思归二人负伤,段正淳便迫不及待的问询两人伤势,登时便要去相救,让萧峰见他重义,心下敬佩(天938)。相较之下,老段对亲生骨肉的下落不闻不问,拿什么标准来说都不配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点品德与极端自私又不负责任的阮星竹倒正相配。阿朱阿紫后来先后殒命,这两笔账归根结底实当记在段正淳和阮星竹这一对狗男女头上。但这篇文字不是为骂人而写,那是一时气愤不过,诸君莫怪,我想谈的是阿紫颈上挂的那块金锁片。
段郎一次便给了阮妹一对儿金锁片,一是因为东西寻常,太不值钱,光一块实在拿不出手去,二是因为两块锁片上各嵌有阮星竹闺名里的一个字。阿朱的那块是“星”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阿紫的则是“竹”字:“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金庸描绘阮星竹出场,较诸其他旦角着实花了些笔墨,说她“纤腰一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双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天932)描绘阮星竹的眼睛,跟阿朱那块金锁片的“天上星亮晶晶”意思差不多,而“湖边竹盈盈绿”固然可以说是小镜湖畔的幽雅景致,但若要说是形容穿着绿色水靠,纤腰一束,亭亭玉立的阮星竹,也未尝不可。段郎这一手原是极妙,只可惜他平日既要练武,又贪女色,文字上的功夫便差了一些,这一对儿锁片的文采显然不如大理段二本人风流。
阿朱的金锁片“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念来轻灵悦耳,让人联想到锁片的女主人定是位气质婉约又不失活泼的好姑娘。反观阿紫的那片“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
念起来既不合辙又不押韵,十分别扭。许多人讨厌阿紫,理由各异;我只可怜她,可怜她从小被父母抛弃,还可怜她得带着那块难听的金锁片。
段正淳是北宋年间人,我们当然得从宋词用韵的要求来批评方为公允,小金锁片上虽仅四句十二个字,各句韵脚在北宋当时也还是得和叶才好听。先看阿朱那片的星、晶、宁三字,其中星宁二字属青韵,晶字属庚韵,但是宋代阳声韵部的庚青早已合并,自然算是押韵。阿紫那片的竹、绿、乐三个入声字比较麻烦,跟现代北京话差距较大,念起来像是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韵,所以难听。探索北宋时代,竹字属屋韵,绿字属沃韵,乐字属药韵,借助于现代拉丁字母拼音,竹、绿、乐的韵母大概念成uk、ok、ak,但是屋烛(包括沃)二韵也早已合并,所以竹绿二字可以算押韵,也就是说uk、ok算是一个韵。但是竹绿押韵管不了事,必须押韵的乃是二、四两句的绿乐二字,乐字的药韵(ak)与绿字的沃韵(ok)不和,所以阿紫的金锁片念起来不只是现在难听,在段正淳当时也过不了关。可能段郎从小勤于练一阳指,基础语文课大概没多下工夫。曾经想给阿紫改改这个金锁片,把它改成“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添福禄。”最后一句的禄字属屋韵,与绿字属沃韵稍有不同,但屋沃既然合并,听在耳里就算是同音字,虽比“多喜乐”之不押韵稍微好点儿,也不妥当。金庸新修版上市,金锁片只字未改,大理段二的语文依旧不及格。
既然谈到阿紫的金锁片,不妨顺便谈谈她和姐姐阿朱的口音。书里写到他们姐妹俩初次在小镜湖见面,阿紫瞥见阿朱,便夸她长得漂亮。阿紫“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天927)此中缘故自然是因为阿紫从小投入星宿派,长于西域。
为什么金庸说阿紫有些卷舌之音便是口音不正,这一点需要解释一下。现在的北方话当然有卷舌平舌之分,该卷时卷,该平时平,才能字正腔圆,不能说卷舌是个毛病。但《天龙八部》的时代背景是在北宋,北宋中州官话有没有卷舌音是问题关键,对此,学界迄今并无定论。“卷舌派”支持高本汉所构拟的“庄、初、崇、生”四个声母为卷舌音,甚至有把“知、彻、澄”也加上去的。“非卷舌派’的学者则认为庄初崇生这四个字的声母应当念做类似现代北京话的“基、七、希”
这样的非卷舌音。若因阿紫说话有卷舌音便听着怪,我猜金庸对中州官话的看法是倾向于非卷舌派的。
但阿紫的口音大概不会是只有卷舌的问题。别的口音我不敢夸口,但我沦落番邦二十余载,以教授洋人汉语糊口,天天耳里听的就是这“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的洋腔怪调,怎能不熟?一般来说,洋人里头咬字(指声母韵母发音)正确,声调不准的常见,说话声调准确而发音不精的罕见。阿紫既然连发音都不准了,估计声调也不会高明到哪儿去,所以,一个四声不分胡乱卷舌的阿紫才符合她“初学中土言语”的鲜明形象。
再说阿朱。阿朱初见阿紫也很投缘,夸她俊俏。然后金庸说“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天927)这里大有问题,因为阿朱在琴韵小筑出场时是化装成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说的官话“语音甚是纯正”。(天458)阿朱学话的本事简直是神乎其技,八九十岁说官话的老黄、精明能干的管家孙三、疑似白内障患者的老太夫人,初登场便一连模仿了三个,把鸠摩智、崔百泉等人耍了个够。只有段誉天赋异禀,能够闻见少女体香,在旁看了出好戏。后来阿朱还分别假扮过萧峰和段正淳,也都是毫无破绽。要知学人说话极难,慢说音质口气,光是要把咬字发音学得一般无二,就需要一副超高速兼超精确度的大脑,对每一个模仿对象的语音特征与细节进行瞬间分析,然后这副大脑再指挥发音部位,制造出完全相同的语音,其中,还偶尔包括自己一辈子都没发过的音。具有这样能力的电脑,贝尔实验室和微软目前还造不出来,可能还要再等几十年,录音重播固然不成问题,但有机的自行合成及创作发挥则不能。试想阿朱头里配了这么一部超级电脑,自然是说什么像什么,该吴语就吴语,该官话就官话,金庸此处说她中州官话不甚准确,跟阿朱模仿人说话的聪明劲儿实在不太相称。
退一万步说,就算阿朱说官话不留意时稍带吴音,也必定跟阿紫的外国口音迥然不同,这就使后来一段解释萧峰允许阿紫跟随他的原因十分牵强。话说阿紫借萧峰之力击退二师兄狮鼻人以后,便想跟着萧峰,但萧峰厌恶阿紫,于是加快脚步,想将她抛下。这时阿紫娇声说,“姐夫,姐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萧峰听她在背后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此处金庸还特别解释了一下:“这两个同胞姐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十分相像。”(天1054)这个语言上的血缘论很值得商榷,盖一个人的容貌体形固然决定于父母基因,但说话的音调习惯,只受后天语言环境的影响,何况故事开头早已明确介绍了阿朱和阿紫话语的不同。萧峰此前一直和阿紫相对说话,又怎么会突然听她洋腔洋调的几声姐夫,就觉得跟阿朱生前呼唤一般?
小说里的情节自然不能处处提防科学验证,我们也可以浪漫地理解成萧峰之所以会如此错听乃是思念阿朱,苦到了极处。萧峰在泪眼模糊之中,仿佛见到阿朱复生,从雪地里奔来,在他张开双臂相迎的一刹那,想必能稍稍慰藉他思念阿朱之苦。金庸如此写来,固然有悖于语言学常理,但大有慈悲心肠,作为读者,我明知不对,却仍情不自禁为萧峰又鼻酸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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