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亚罗之秋
宋国明
跟北京的几个业余的摄影发烧友聊天时,我取出几张在加拿大魁北克照的红叶给大伙儿赏鉴。几个识趣的当下夸了几句,却有一人颇为不屑,说这比之香山灵山固然稍佳,但与四川米亚罗的秋色相较肯定要逊色不少,接着就大吹大擂起米亚罗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那晚谈些什么早忘之矣,但米亚罗三字却从此成了心病。
零二年秋我有机会去四川,我摊开地图在理县往马尔康的路上找到了米亚罗这一个名字洋气十足的小镇。问了许多人何以此镇有个洋名字,均不得要领,后来无意间在一本藏英对照的旅游书里发现扎西岭(理县)到巴尔康木(马尔康)之间的卓松曲河谷中,有一处地方名叫尼阿洛,藏文拼写作尼阿格洛,格字不念(如同藏文乌斯格藏,格字不念,译成乌斯藏,后来斯也不念了,变成卫藏)。看到尼阿洛,我才恍然大悟,此处是藏区,本该有藏名,想是汉人将尼阿洛误听为米亚罗,便以讹传讹沿用下来。
米亚罗名字诱人,我无法抗拒,决定走一遭。由成都经汶川到理县一路无话,在理县换车以后,便可以感觉出来车上坐我四周的几位乘客都是藏族,我照旧主动搭讪,与一位老者和两名年轻姑娘攀谈起来。三人都是藏族,说汉话都操四川口音,我说安多藏话,他们听着滑稽,他们说嘉绒藏话,我也觉得古怪,然而彼此聊得非常起劲。旁边隔走道端坐着一位年轻便装女子,上车后没说过话,侧耳听我们侃了一会儿,忽然偏过脸来用标准的安多话问我在哪儿学的藏语,我答说在色楞(西宁)学的,问了她姓名,顺便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会安多话的姑娘。
泽仁卓玛,米亚罗人,二十二岁,在红原县城念的藏文学校,所以会说“草地话”,(嘉绒藏人一般务农,管红原若尔盖一带的牧民叫草地人,说的话叫草地话,属于安多牧区方言。)毕业后到康定师专念藏语专业,今年刚毕业回家找工作。我见她一袭黑色套头衫,一条洗石牛仔裤,膝头上放着小背包,简单洒脱还带着学生气质,想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缘故。泽仁卓玛长发梳得齐整,中分后扎上马尾,作典型的藏族姑娘打扮。我得承认我对藏族女子有所偏爱,喜欢她们纯朴自然的健康美,同事常调侃我说在我眼里藏族姑娘个个都美,我从不否认,但此刻即使我把标准提到严苛的程度,泽仁卓玛也毋庸置疑是美丽的。她的皮肤白皙光滑,与我熟悉的青海石乃亥的牧羊女完全不同,但是双颊上明显可见的高原红证实了她的藏族血统,否则说她是江南水乡的女子,恐怕也大有人信。泽仁卓玛的高原红不是一般粗糙皮肤上紫外线灼伤般的一大片暗红色,她的红来自皮肤下隐约透着的丝丝红意,平常微粉,说到高兴的时候,晕飞双颊,就像喝了两杯似的,藏族朋友中我没见过红得这般好看的。
泽仁卓玛知道我教书便叫我老师。车子快到米亚罗的时候,她知道我既无朋友也无特定的安排,便邀我去她家小住,并保证她父母和哥哥都会热烈欢迎。我耳朵刚听到邀请,嘴皮上就已经答应了,连大脑都没来得及通知一声。
见我答应了,泽仁卓玛显得欣喜,并招呼我下车,说先到姨妈家吃饭再走回家。我下车一看,姨妈家在路边开了个好大的饭馆,离镇上还有好几里路。饭馆是新式二层店铺,平淡无奇,附近却有几户嘉绒民居极富当地特色,石砌的三层楼房,与我见过的安多土坯农舍大异其趣,与丹巴碉房亦不相同。泽仁卓玛见我细细观看房子,便说我们家住的是以前镇上小学改装的楼房,没什么意思,我改天带你去亲戚家参观参观嘉绒民居,我连声道谢。
姨夫烧得一桌好菜,全家来陪,让我受宠若惊。吃饭时一问各人名字,吓了我一跳。泽仁卓玛的泽仁用拉萨话念做次仁,安多话念做才让,意思是长寿,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她两个表妹却一个叫塔尔斯基,一个叫巴斯根,横竖听着怎么都像是俄罗斯进口的。接下来的两天再听到别的嘉绒名字如格西兰木尔甲,仁称罗尔日,阿斯根,三朗宋尔机等等,我也就见怪不怪了。嘉绒话说“对”也十分洋气,像是美国人说Oh,
ya!一顿饭下来,听塔尔斯基一口一个Oh,
ya!弄得我我一时竟分不清她是留美的还是留俄的。
虽说是泽仁卓玛主动邀请,但冒昧登门留宿毕竟鲁莽了点儿,我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没想到阿妈非常热情,见到生客上门立刻熬上奶茶招待,不让我觉着有一丁点儿不自在。这跟我在石乃亥农村受到的款待相似,不同的是嘉绒藏族汉化程度较深,多数能说流利的四川话,沟通较易。而且男女之防不那么严格,泽仁卓玛能跟我同席说话,气氛上比安多农村开放多了。泽仁卓玛父兄到理县国营牧场去了,我无缘拜见。
晚上聊天,泽仁卓玛对我的语言学专业很好奇。我用国际音标把嘉绒话的数字从一到十依她的发音记下,然后再还原念给她听,她惊异不已。我说你们在国内学英语时应该已经有所接触,再多学几个较特殊的音标符号,不是难事。泽仁摇头说她一路念的藏文专业,几乎就没念过英语,而且她想学的是日语,当下搬出她自习用的日文书,我翻看了一下,说这也好办,等我回到美国可以给她寄书。后来依约给她寄了一套,这是后话。
我问泽仁卓玛,说听她母亲喊她小名,像是立群,不像藏语,她回说他们当地藏族许多人都有汉名,她打上小学起就用汉名薛丽琼,家里也叫她丽琼,后来到了藏文学校才用藏名。我笑说这下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泽仁卓玛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还是泽仁卓玛吧,习惯老师这么叫了。
说到次日的计划,泽仁赋闲在家倒是好办,随我喜好,都能陪着。正巧次日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镇上同时有几家办喜事,其中一家就是泽仁的表姐。她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凑热闹,我一听这不啻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连泽仁卓玛本人在内,这是第二块了,焉有不去之理?连忙说去,去。顺口又问泽仁卓玛是不是大家都穿传统藏装赴席,泽仁卓玛说客人随便,但新人定是盛装,我便问泽仁穿什么,答说便装,又说她连续几年新年节庆都着便装,因为懒得穿藏袍,嫌麻烦,还为此遭妈妈埋怨。我说明天穿一回吧,我给你照相,泽仁卓玛居然爽快答应了,没显出一丝勉强。
翌晨吃完早饭,泽仁便换上传统嘉绒藏装,一件宝蓝色薄呢长袍,袖口领口与衣襟镶着红地金丝牡丹云彩图案织锦缎,袖口翻出缎面花边,足有五六寸宽,显得华贵喜气,泽仁肤色本来就白,穿上袍子登时艳丽照人,阿妈在旁打扮女儿,兴致很高,拿出一条自织的红黄双色束腰带,宽三指,长六尺,左围右绕熟练地扎在泽仁腰上,仔细调整了袍子高度,让下摆将将高过足面。阿妈接着又展开一块湖绿色金花缎面围腰,当地藏话谓之“折约”,类似卫藏服饰的邦典而稍大,图案质料也相异,不用毛料,而用缎子。我看泽仁卓玛扎上腰带后衬得纤腰婀娜秀气,当下便要照相,母女俩齐声叫慢着,还没穿好呢。说着又拿出一块绣满各色花纹图案的精致头帕盖在头上,用一条深蓝色仿粗辫系好,再挂上了一对做工精细的镶绿松石银耳环,才算妥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嘉绒藏装,又穿在这样一位美丽女子的身上,心里暗暗称赞。
出得家门,时间尚早,我和泽仁便先到镇上大街上逛逛。米亚罗镇其实就是一条主街,除了当地居民都穿上了藏装蜂拥上街,准备参加各家婚礼,还有不少来观赏秋色的背包族旅行者,也挤到街上猎奇,一时把条主街弄得熙熙攘攘热闹喧腾。一辆桑塔纳缓缓驶过,车头扎着一对西服革履和白色婚纱的迷你彩人,我对泽仁说,这跟我们台湾民间结婚的场面差不多。
看了一会儿热闹,泽仁便领我信步沿砂石路往表姐家走去。原以为婚礼分两段,先去新娘家看迎亲,再去新郎家喝喜酒闹新房。一问之下,才知道表姐家家道殷实,惟缺男丁,今日乃是招赘,我们光去表姐一家就成了。从镇上去泽仁卓玛表姐家有三里地,没有班车,沿途有私人小车叫客,做起临时生意。我与泽仁卓玛聊得愉快,只嫌路短,不怕路长,都不愿坐车。
说话间到了表姐家,门前广场已经搭起了大棚,里头摆满了方桌长凳,八人一桌,能坐下五六十桌,这时已坐了三四成了。我突然想到一事,回头对泽仁说你这么打扮到时候比新娘子还漂亮,她得记恨你一辈子。泽仁卓玛扑哧一笑,说我这哪里好看了,老师少见多怪,待会儿你看到我表姐穿的礼服戴的首饰就知道了。说罢,道里头无趣,拉我到喜棚外头看热闹,与老同学朋友打招呼。
嘉绒民居就地取材,都是三层砌石楼房,建在山脚下,隔着自家农地遥遥与马路相对,门前广场宽大。泽仁表姐家除了为婚礼酒席搭的棚子,前头还辟了个临时停车场,此时已停了不少汽车摩托车,与青海贵南农村比较,此地明显富裕得多。停车场旁边农地此时并无作物,村里来道喜的贺客便席地而坐,估计有上百人就着临时接上电的巨型音箱里播出的汉语流行歌曲喝茶聊天。

我看有人从壶里倒出的茶作琥珀色,既非酥油茶,亦非普通清茶,便问泽仁。泽仁说那是青稞咂酒,算是嘉绒藏区特产,我说青稞咂酒我喝过,都是色作乳白,甜中带酸,恐怕不能算作上品。泽仁解释说此地酿制咂酒时加入黄糖,因此呈茶色,甜而不酸,比果汁还适口。我听得口干舌燥,直咽吐沫,正打算从背包里摸出木碗上前乞讨,泽仁说待会儿吃席时,上好的青稞咂酒必不能少,到时以菜就酒,岂不强过现在干喝?我听她言之有理,便耐着性子等候。
熬了一会儿,拍了些相片,终于有人招呼宾客入席,我与泽仁刚坐下,就看到新人入棚在上首站定,旁边有个五十来岁着藏袍的男性长者致词,说的似是藏语,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低头问泽仁长者说的什么,才知道当地凡有婚礼,都要延请善颂善祷、能说古雅嘉绒话的同乡长辈前来致词,在座的老年人难得听到如此漂亮地道的嘉绒话,无不摇头晃脑,通体舒泰;但是年轻人不用说说了,连听都听不大明白。我问泽仁听得如何,她脸一红,说听不全,只知道好听。
趁着专家致词的当儿,我仔细打量了新人的装扮。新郎特别年轻,理了个平头,看上去刚二十出头,但气宇轩昂,像是个拿运动员奖学金的大学生,身上藏袍镶着极宽的豹皮边,显然价值不菲。再看新娘,成熟了些,倒像是新郎的姐姐,一问泽仁,果然比新郎大着几岁,但也就是二十四五。一对璧人站在前头听着颂词,非常般配。我看了新娘装束,立刻就明白了方才我夸泽仁漂亮时,她为何笑我少见多怪。原来新娘穿的礼服是大红金丝素花缎袍,项上戴着康区才见得到的大颗红珊瑚与松耳石项链,坠着精雕细琢的银制嘎吾佛盒;绣花头帕前缘缝有一排银扣,也是巧手银匠的杰作。两条大辫子都穿上一串串珊瑚松耳石,盘在头帕上,蓝色辫穗儿垂在耳旁,衬着黄金珊瑚坠子耳环,十分特别,随着新娘一笑一颤悠。再往腰上看,那是典型的康巴妇女节庆盛装时戴的皮带,小孩儿巴掌大的雕花银扣,粲然生辉,新娘腰上也是按规矩系着宽窄两条皮带,宽的在上,窄的在下,展示着主人的财富与匠人的精湛手艺。嘉绒围腰上也垂着许多件银质镶宝石饰物,我对泽仁说,那不是康巴奶钩吗?泽仁笑说,我们不管康巴嘉绒,反正什么好看戴什么,说完拿手肘捅了我一下,说我表姐这身装扮怎么样?我看了一下泽仁卓玛,说你表姐还是得恨你。

酒席的菜都是用搪瓷小碟盛装,由临时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们流水价端上来,虽无粗鳗细鳝,蟹粉鱼唇,看来主人也是全力施为,家常菜荤素搭配着,好生伺候我们这些贺客嘉宾。其中一道黄糖蒸肉,肥而不腻,据泽仁说是当地特色,我尝了好几块,果然不差。泽仁也吃得香,说今天托我的福,要不是陪着我,她也得客串跑堂的,帮忙招呼客人了。
正吃着菜,有人提着烧开水的铝壶过来给我斟茶,我一看茶色便猜到是青稞咂酒,只奇怪为什么不用酒瓶而用水壶。泽仁说这是自家酿的,比外头买的好喝。同桌的一位女客插嘴说,在我们那儿平常就拿青稞咂酒当茶水一般喝,不用水壶用什么?我听了啧啧称奇,当下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泽仁卓玛先前拿咂酒与果汁相比确实有道理,酒一入口,甜而不烈,感觉上与果汁调制的鸡尾酒相仿,估计雅好白干儿的杯中君子不会喜欢。但我一向害怕劣质烈酒的辣而不甘,刮舌燥喉,这青稞咂酒却甚合我脾胃。眼看杯里汁液澄澈,馥郁淋漓,便要开怀驴饮,不想才尽三杯,同桌那位女客又发话了,说先生你慢点儿喝,平常不惯喝酒的觉得它像甜水似的好喝就喝多了,但这酒能醉人,醉后酒劲上头,能连疼好几天呢。我看这位女客,着夹克长裤,三十多岁,汉语说得流利,便跟她聊起来了。原来她是黑水来的藏族,在麦洼(红原)工作过,所以也会草地话。当下我们聊了几句,黑水姑娘说我看你是汉族,又不像是惯喝酒的,怕你喝醉走不回去,所以提醒你。我反问说你不是也喝了好几杯吗,她说我们那里穷,喝茶要花钱买,咂酒则家家自酿,所以吃饭时以酒解渴,连吃糌粑都拿酒拌着吃,客人上门也以酒代茶敬客,我们从小喝惯了,不容易醉。有了黑水姑娘的好心指点,我便改驴饮为雅酌,后来思之颇为后悔,心想还不如喝个痛快醉一场呢。
喜酒吃到一半,新郎新娘到各桌敬酒谢客,我心说这可跟台湾婚礼十足相似了。突然想到依台湾规矩喝喜酒得敬贺仪,不能上门白吃,便问泽仁,答说刚来时趁我拍照已经给过了,我问清礼金若干便掏出来塞给泽仁,说有幸来参加婚礼已然过意不去,不能让她再破费,泽仁手劲儿小,拗不过我,只得把钱收了。
酒足饭饱后,我问泽仁接下来程序如何,泽仁说喝酒聊天等天黑以后跳锅庄庆祝。我想此时尚早,便建议先沿着河谷散步,观赏秋色,等天黑以后再回来跳舞,泽仁欣然答应。
米亚罗是卓松曲河谷的中心(不知为何,卓松曲汉名叫杂谷脑河,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是全国最大的红叶风景区,据说有北京香山的一百八十倍大。泽仁陪我走的这一段,河水湍急碧绿,两岸陡峭,林森树密,却又不是单纯的枫桦,除了枫叶艳红,桦叶金黄,还有常青松柏和无名灌木,给整片河谷在红黄两道主色调以外添绘上或粉或紫或橙或绿的诸般天然色彩。虽然我在北美多年,早已看惯了红艳的秋色,但威州红叶多在平畴沃野间,那位摄影发烧友没夸大,我承认米亚罗卓松曲峡谷的艳丽景致确实更胜北美一筹。

我随泽仁卓玛沿河信步漫游,看到路边一块岩石上斜生的一棵树,姿态曼妙,我赞道树好,泽仁说小时候没事就跑来爬到这树上看书。经过一座废弃的工厂围墙时,泽仁又说过去每天放学经过这里,总爱爬上墙头走完这一段路。我笑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野丫头,泽仁听了便笑说,她以前最能打黑桃呢,我说什么黑桃,是打扑克吗?泽仁说黑桃你不知道,长在树上,掉下来剥开壳可以吃的。我说我知道核桃,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东西吗?泽仁脸微微一红,说你看我的四川口音让你笑话了。我说没关系,你们这儿说黑桃就是黑桃,依方言学的说法本地人的念法是有绝对权威的,泽仁笑说那好,今天晚上让阿妈给你打黑桃酥油茶喝,你喝得来酥油茶吗?我说没问题,在我威州家里还有速溶酥油茶备着,思藏心切的时候沏上,聊具一格。泽仁吃了一惊,说酥油茶还有速溶的啊!我说不但有,而且味道还挺正,只是稍嫌清淡,不如我喝过的当雄牧民煮得油足汤浓,茶香醇厚罢了。
我们边说边拍照,突觉天色阴暗下来,泽仁说怕是要下雨,催我快回镇上,等我们前脚回到家里,外面已是倾盆大雨了。阿妈在二楼佛堂念经,听到动静,便下楼招呼,泽仁问家里黑桃还有没有,阿妈说还有一整袋,是某某家送的。拿来一看,果然是核桃,只是比北美产的皮色略深,个头略小。一直到我离开米亚罗,我都跟着泽仁管它叫黑桃。
阿妈说要喝黑桃酥油茶可以,但你们得帮我剥壳,我说这个自然,请借黑桃钳子一用。泽仁笑说哪里用得着钳子,用凳子腿一压就行,说着便在自己坐着的一条凳子腿下端放了一枚核桃,轻轻一坐,核桃应声而裂,然后泽仁纤指轻动,三下两下便剥出核仁儿。我说这个我也会,便在自己凳腿下也依样放了核桃,轻轻一坐,只听喀嚓一声,核桃早已粉身碎骨,用不得了。我一连三坐,毁了三个核桃,泽仁一开始还忍着,说没关系,后来干脆哈哈大笑。阿妈闻声从厨房出来,见状也笑了,还替我解释说,“老师有一点重噢。”
我自知臀拙,也就不再逞强,任由泽仁卓玛压裂核桃递给我剥,剥了几个以后,只觉得两人合作无间,其乐融融。我还惦着晚上回表姐家看锅庄,泽仁说这么大的雨,肯定跳不成了。我说不跳锅庄干什么?泽仁说喝酒聊天唱歌呗。我说,哎呀,我最爱听藏族民歌,这下可惜了,你唱给我听吧,泽仁笑着摆手说她不会。
阿妈在里头熬上茶,出来见我们已剥了不少核桃仁,便说够了,让泽仁把它捣碎,我心说早知到了还得捣碎,那刚才还不如让我把黑桃一个一个坐碎呢。泽仁拿着木钵木杵捣着核桃,阿妈取出打酥油的长桶(当地藏语叫董莫),与寻常木制包铜的董莫相似,却是洋铁皮做的。阿妈将熬浓的茶,滤掉茶叶,倒入桶内,又放上酥油、核桃、和盐,便开始上下使劲抽动起来,我问能不能试试,阿妈让我试了,颇为费劲,腰臂得同时使力才顺当。我估计打完这么一桶酥油茶,我明早起床得腰酸背痛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参加了劳动,还是山产的核桃味儿正,这一顿核桃酥油茶确实盐劲儿合度,香浓适口,在新鲜酥油与茶汤交融之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核桃香。若非我亲见制作过程,要是猛然一喝,恐怕还品不出来这股异香是从哪儿来的呢。
次日早上,凛冽的空气中透着山雨过后的清香。换回便装的泽仁带着我去拜访她姨妈家,我只道是前日请我吃饭的那位,心想正该登门道谢,顺便再叨扰一顿。我跟着泽仁,穿过镇上大街一路往南,出了小镇,河谷两边便都是石砌农舍,三三两两散布在山腰上,同是石楼,细看与丹巴所见的民居却又自不同,此处石墙不上白灰,露出质朴的本色,窗户四周着意涂上宽宽的一圈土黄色,算是唯一的装饰。农舍一般离马路甚远,能隔百米以上,家与家之间砌石墙为界,高约一米,有时墙头又堆上木柴。近处鸡鸣犬吠,炊烟袅袅,远望漫山红叶,铺天盖地,好一派田园风光。

泽仁领我到一家农舍前,高声招呼姨妈,一位藏装妇人应声而出,较我日前见过的那位姨妈年轻许多,我才知道泽仁说的乃是另一位姨妈。原来泽仁母亲姐妹六人,本人年纪最长,我们今天来访的是小姨妈,难怪年纪轻,眉目之间看上去倒像是泽仁的亲姐姐。
小姨妈早婚,儿子杨中尔甲,已经上初中,品学兼优。我听到他名字说这不是跟藏族歌手容中尔甲一样吗?以前一直以为歌手是安多人,到今天方知原来他是嘉绒土产。杨中尔甲对英语特别感兴趣,知道我在美教书,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一一恳切回答,并祝愿他以后能到美国留学。小姨妈让我考考她儿子,我恭敬不如从命与他聊了几句,觉得他语法词汇发音都很不错,就是练习机会少,实际对答比较生疏。在这样的山区见到一位优秀的青年学子,殊为不易,可以想见此地教育办得比有些藏区农村要强得太多。我由衷地鼓励了杨中尔甲几句,母子都很高兴。
姨父这时才进来,说方才在楼上画画儿,我口中连忙道歉说打扰了,心里却想着有幸碰上一位画家,待会儿若能欣赏一下他的妙品佳作,那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第三块馅饼。想是我心念甫动,喜上眉梢,被主人看个清楚,姨父不等我开口,便邀我上楼去看看。姨妈端过茶来,说急什么,先请老师喝茶吃点儿水果。我嘴上说不急不急,脚下却已经跟着画家往楼梯迈去。
上到三楼,是个佛堂,左中右供着三尊佛像,墙上挂着唐卡,细看却是彩色印刷的海报,不能是姨父的作品。正纳罕间,姨父指着佛堂外阳台中央摆的一个二尺来高的小木柜,说才刚画了一半,请老师指教。我正待迈步到阳台上赏鉴,姨父一把拉住我说,老师小心脚下油漆桶!我这才注意到门口摆着大小几桶油漆,当下不由得乐了,心说嘉绒人真幽默,给小柜上漆叫画画儿。但此时要转身下楼喝茶也不合适,只得绕过油漆,来到小木柜跟前站定,定睛一看,不由得又是一乐。原来小木柜正面是两扇白漆作底的门,门上真画着有图!左边画的是彩色双鱼,右边铅笔打了草稿,正是法轮图案,尚未着漆。图案四周以长线作框,在四角还画上吉祥长寿结。我这才整个儿明白姨父画画儿的真相。平心而论,作为一个业余嗜好,姨父的彩绘家具也算不易了,我着实夸了几句,姨父兴致勃勃地向我一一指出家中许多经过他艺术加工过的家具,看上去图案也都相当精致。姨父一个典型的中年农民,有这样的生活情趣,足以反应米亚罗一区的富裕。
三楼平台侧面有一根粗木,雕刻出一个个凹槽,勉强能容半个脚掌,我在桃坪羌寨领教过此物,知道这是简易木梯。木梯通往比佛堂还高的尖顶阁楼,一问之下知道是个通风良好的贮藏室,此地家家都是这样的格局。
下到二楼,才是全家起居的主要场所,大客厅里沙发茶几电视音响一应俱全,姨妈端过茶来,又指着茶几上的盘子说,这都是自家种的,老师别客气。我一看除了苹果、桃儿、还有“黑桃”,便四处张望。姨妈问我找什么,我说找凳子,姨妈说老师沙发上坐,不要客气,泽仁听我找凳子,知道我要拿来开核桃,便抿嘴笑,后来忍不住告诉姨妈我前晚损毁核桃的劣迹,姨妈摇头叹道老师念书念到博士了,黑桃都不会开。
在小姨妈家待了许久才辞别出来,泽仁卓玛问我怎么没听我要用厕所,我奇道咦你一个女孩子家管我上厕所做什么。泽仁脸一红,说不是带你看民居吗,我们这儿的厕所有特色,说着回头指着姨妈的房子,让我看二楼侧面多出来的一间木造小房间,想是建屋之时让横梁从墙壁内伸出五尺,搭上木板和房顶而成,我心想那就是厕所了,嘴上却说那个小房间四壁透风,天热的时候到那里睡个午觉最妙不过。泽仁摇头笑说,那就是厕所,地板上开着洞,人在那儿解手不用抽水马桶,而屋子里也干净。我说我要有惧高症怎么办,上去脚就软了。泽仁不知道我在逗她,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下,说可能当初设计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在米亚罗错过了享用这种高空厕所的乐趣,后来在丹巴住顿珠家时尝试了一次,证实了这种设计的优越性。
下午回到家中,与泽仁聊小时候的趣事。我让她把家里相册拿出来一张张讲给我听。我回报以台湾和美国生活许多点滴,不同文化里发生的事,让我们彼此或惊或笑,不觉聊了一个下午。到最后,泽仁说得累了,猛叹口气说,真羡慕你,能去那么多地方,看那么多事情,我的世界真小啊。我诧异于泽仁突如其来的慨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泽仁轻轻说你明天就要回成都了,我唱歌给你听吧。我点点头,泽仁便唱起来,曲调陌生,不像安多鲁谣,更非拉依,我想大概是嘉绒民歌。泽仁声音并不高亢,却悠扬婉转,我感觉得出来泽仁身体里藏族的血液让她更能(抑或更愿意)用歌声来传达感情。一曲唱罢,我没有说话,虽然歌词一句也不懂,但不影响我的感动。泽仁看着我微微一笑,又开始唱起来,第二首仍是嘉绒民歌,缓慢而抒情,泽仁尾音拖得极长而仍有余韵,直到最后泽仁把歌认真唱完,我才轻叹一声唱得真好。
唱完歌的泽仁显得高兴了些,说晚上给我炒几个好菜吃。果然,晚上泽仁没让阿妈动手,自己下厨忙了一个多小时,给我做了一桌菜,陪我喝了青稞咂酒。一直到我回房就寝,泽仁都挺高兴,说了几次要我再回米亚罗来看她。
回成都的车早上六点出发,黎明前我悄悄走出泽仁家门,没有惊动她。在凉秋九月雾重霜凝的山道上,我恍惚地想着,原是来米亚罗赏秋,没想到遇到这样一位藏族好姑娘泽仁卓玛,让我带走满满一行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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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零八年五月汶川大地震。消息传来美国,我心急如焚,担忧紧邻震区中央泽仁卓玛一家的安危,但苦于泽仁换了电话,又不用电邮,无法联系。其时我自己家中亦有变故,是以心中虽然惦记泽仁,却分身乏术,无法亲赴国内探视。后来辗转打听,得知理县米亚罗灾情较轻,又记得泽仁家过去是学校校舍,为钢筋水泥建筑,所以只能自我宽心,祈祷泽仁阖家上下平安。
重回四川的机会突然到来。零九年三月,联合汉语中心让我夏天到成都西南民族大学开会,为期三天,之后得赶回北京,另有他事。行程如此仓促,我左掐右算,知道不论路况如何,我绝无足够时间来回走一趟米亚罗,只能冀望泽仁能来成都。我在接到通知的当天便写信给泽仁卓玛,用的是她父亲工作单位理县国营牧场的地址,心想地震再厉害,也不能让一个国营牧场消失吧?但几年没联系了,又是在地震后百废待兴期间,我实在没把握这封信能安抵泽仁手中。果然,一个多月过去,没有回音。眼看赴华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又修书一封,限时快递,心中默祷,但愿终能见上泽仁一面。临行前晚我还去学校查了信箱,泽仁仍无消息,翌晨,怅然登机。
抵达北京的第二天,我到汉语中心报到,办公室秘书给了我一张小黄纸,说方才有位泽仁卓玛打来电话,给您留下了她的联系号码。我接过纸片儿,这些日子来心头的阴霾登时一扫而空。北京当日气温三十九度,我走在街上,心中清凉惬意。
如何与泽仁通上话、联系好在西南民大见面的细节此处无须细说。总之,泽仁几年前已在川大念完本科,回到家乡,如今在红原牧区一所小学任教。那时学校尚在期末考试,泽仁克服万难,安排好诸事,向校长告了一天假,来成都看我。
再见泽仁卓玛,二人心中自是欢喜无限。阔别七年,泽仁云鬓花颜,清丽依旧,仿佛牧区生活的艰苦在她脸上竟未刻下一丝一缕痕迹。虽已年近三十,但是绽放笑容俏立在我眼前的泽仁仍跟我记忆里当年米亚罗那位刚从康定师专毕业的嘉绒姑娘一般美丽动人。泽仁秀发稍乱,拿发箍束着,眼里满盛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仅眉间微露倦态,那自然是她从红原连坐十二小时长途班车颠簸所致,这般深情厚谊给我带来的感动,除了铭印在心,永矢弗谖,实不易言诸笔墨。我向她道了辛苦,颇觉心疼,泽仁微笑摇头说,不辛苦,只是真的好想见你一面。我想,若非此行受工作限制,留川时间短暂,这一路的舟车劳顿原该由我承受,而我也定会甘之如饴。
这次见面,泽仁卓玛周六晚上到,次日陪了我一天,周一清晨搭车直返红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