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所公寓处于一个低洼地。往里走像是走进一个地下通道。走进去，却原来是三层楼环绕的院子。公寓管理员拿着一大串哗哗响的钥匙，把我带到三楼。抬头看看楼道上方那片泼洒阳光的天窗，我在便心里决定，哪怕是腿再不灵活，在拉萨，我就住这三楼了。

在他乡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应该知足了。不说别的，就为刚才看见下面院子里停的那么多的车辆，就可以知道这里住着的一定是些收入差不多的人，谁都不会打扰你的。这些人都是些很要面子的人，不会吵吵嚷嚷闹得你半夜醒来睡不着觉。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这一生恐怕都挤不进有钱人的行列了。因为自己一直在漂泊。这居无定所的生活，不能算是有钱人的日子。在如今的中国社会里，我甚至有时候连那些大街上捡垃圾的都不如，因为他们最起码还可以一日三餐。我呢，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说是无产阶级，自己这一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清高样子，无产阶级都不愿接纳我。只好被所有一切阶级排斥为异己分子，只好漂泊。

住到公寓以后，我才慢慢了解到，住在公寓出租房里的大部分是出租车司机。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多是河南人。院子里那些黑色的车辆也是出租车，是跑长途的租赁车。每次我回去或者是出去，经常在院子里，楼梯口看见些出租车司机的家属。不是端着一碗饭在吃（这些女人一般都是伺候自己家的挣钱人吃完了，自己才吃的），就是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点儿的孩子在家长里短的拉家常。

河南人一贯吃饭简单，中午稀饭馒头，下午面条。吃米饭炒菜的很少。煮一碗面条，拌些简单的炒菜就是一顿饭了。

在我眼里，拉萨这些讨生活的河南人，无论饮食还是穿戴，都没有四川人舍得。河南女人也赶不上四川女人风流。

每次，只要我一出现在楼道里，楼道口那几个女人便都不说话了，似乎不想让我听见她们在说什么，或者是那些话不适合给我听。于是，我只好目不斜视地很快从她们面前走过。记得邻居那个中年女人，那一天我打开门收拾房间，她有意无意地走到我的门口问我在哪里上班，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这么苍白的中年女人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在她们眼里充满不理解的神情。也许是我的回答引起了她极大的同情，可能是看到我的屋子里没有做饭的锅灶。那天下午她敲开我的房门给我端来一大碗香喷喷的热干面。

“家常饭，吃着热火！尝尝！”当时我很感动，是因为现在这样的真诚已经很难遇到。但是我知道，自己永远融入不到她们的生活中。

记得张祖文老弟曾经戏说我是找不到组织的人。

虽然不喜欢什么党派，我也认为自己是这样的。

张祖文说我应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这让我想起一次经历。那是《民族文学》在拉萨召开西部少数民族作家暨谈会，我死皮白脸地去凑热闹。张祖文把我介绍给西藏文联的一些领导的时候，其中一位据说是文联办公室的什么长，第一印象还是美女哦！恰好吃饭的时候坐在了一起。她问我在哪个单位工作。我说自己是无业游民。不大一会儿她就跑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了，喝酒的时候，到我们桌子这里给次仁罗布，还有《紫青稞》的作者尼玛潘多等都一一碰杯，偏偏把我和另外一个自由写作者隔过，就好像我们是空气一样不存在。

过去遇到这些事情感觉很伤自尊的。遭遇多了，脸皮也就自然厚了。并不横眉冷对，也不会气冲云霄，反而故意不停去跟她碰杯，以表示我内心对这种势利者的无比鄙视。

每每经历了这样的场合，回到住处。在这里完全露出自我最脆弱的本质来，于是这里就成为自己心灵的疗伤之地。面对床头那些书。面对那还没有完成的水墨山水画，面对这周围静静的等待我回来的所有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狂风暴雨之中湿淋淋的跑了回来一样，精疲力尽，无所适从。

有那么一段时间，很想呆在出租房里永远不想再看见那些自己讨厌的外面的东西。

而有时候，自己又是那么害怕一个人呆在房子里，甚至闭上眼睛就不断做恶梦。梦似醒非醒的时分，恍惚看见房间里站着很多很多神态各异的幽灵。再不就是些令我身心具寒的畜生：恶狗、毒蛇、虫、虎等。好不容易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已是一身的冷汗。强打精神走出暗无天日的出租房，外面的世界里阳光明媚，水一般的风一波一波涌过来。这让我又怀念过去在阳光下奔波的生活。因为讨厌那些虚假奸诈，所以缩在这阴暗潮湿的房间里。而出租房里阴暗之中的幽灵又要摄走我的灵魂。

我再到哪里去？我再往哪里走？

看来我是无处可逃了。要么我变成一个狂人。要么我就要被世俗吞没。

我爱阳光雨露，在我沉浸在幽暗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是阳光指引我方向。

但是，我也离不开这样的栖宿地。在如此缺少精神食粮的世界里，我需要这样一个可以做梦的空间。我还可以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伤感流泪。而且我那永远愤世嫉俗的文字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写的。我不能没有自己的空间，但是也无法脱离外面这个世俗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