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法国婚礼（下）

爸爸的席位空了出来，我与妈妈目目相对。她的脸看起来平静里透露着淡然，在与我相交的几秒目光里又显出几分闪躲，好似有几只不小心飞出来的彩蝶从她的眼眶里飞出，我速度拿出网将它们全部扣进了网中。原来它们要么是一份正努力压抑着的欣慰，要么是一份惭愧里的不安。而这两种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情感，全部都在妈妈的眼睛里。

 

“妈，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开口询问

“我不知道。”妈妈没有看我

“妈，你刚才怎么不拦着点妹妹呢？”我的语气里带着失望

“我拦不住。”妈妈的声音显得不太自信，同时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她前方乳白色的暗花餐桌上。

 

此时我心里的世界是崩溃的，因为我有一万个明晃晃的理由去生气、去愤怒、去埋怨、去悲伤、去自怜。为什么不呢？

我该生气，因为没有人真的在乎今天是我的婚礼；我该愤怒，因为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的感受，去给予我那短暂的家庭和谐气氛；我该埋怨，因为没有人真的考虑我的处境，去尊重我今天得到的迟来不易的幸福；我该悲伤，因为没有人真的为我这沉甸甸又珍贵的异国归宿而高兴和祝福；是的，我突然间手上握着所有可以允许我自己跳进那满载着负面情绪的浴缸里的权柄，只要我愿意。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我从天上拉下一团云朵，它飘在我头顶，一根老式手拉开关线就垂在我的耳旁，提醒着我只需要轻轻地向下一拉即可。我索性拉下，云朵开始工作了。它在我的头顶哗啦啦地下起了雨，同时发出电闪雷鸣的背景音乐，好似来配合此时我糟透了的心情。我从头到脚都湿了，蕾丝婚纱全都湿漉漉的粘贴在我的身上，把我身上仅有的那点热气也缓缓吸走了，冷，是最直观的感觉，但它至少适合我此时的心情。

 

人在悲伤的时候才会想到外力，我也不例外。

‘住在天上的神，我的父，你是否远离了我，你是否不再爱我了？’

“我从未远离你，我对你的爱从没离开过。”

‘但为何我现在感受不到爱，却只有悲伤呢？’

“我的孩子，倘若你用眼睛去看，你看到的不过是那肉眼所能看到的；但倘若你用心去看，你将看到那超乎肉眼之上的！”

 

我试着用心看向妈妈的世界。

我看见了，那里有荒无绿洲的沙漠，有铺天盖地的黄沙，有昏暗无光的乌云。而妹妹的话，既然化做了一片绿叶，飘落到了沙漠之中，并化作了一块绿洲。那绿洲不仅吹来一阵阵清风，又平息了那飞舞的黄沙，还牵走那厚重的乌云。那抹绿让妈妈的世界恢复了宁静，那是妈妈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

 

妈妈的世界里原来住着一个孩子。那沙漠、黄沙和乌云都是她拿在手里画笔所画出来的。黑色、深褐色的短小画笔被她紧紧的抓在小手里。它们是画笔盒里仅有的颜色，画笔是她世界里仅有的玩具。她的小脸上满是因眼泪鼻涕长期混合又自行风干后所留下的痕迹，她的两只袖口又成为了它们的最终去处。妹妹的话，化做了一只温暖的手，安抚住了孩子。妈妈的世界，安静了。

 

我想我懂了，那用眼睛去看，并只站在自己的世界里，所看到的真相是不完整的。就像那圣经里说的，做了一件对的事，并不代表它是一件好事；而做了一件错的事，也不代表它就是坏事。

爸爸，他渴望与妹妹从新建立联结，但他却忽视了曾经留给妹妹在成长经历里的空白篇章。那留给妹妹的不仅是孤独，还意味着抛弃。如果说糖果和画笔可构架起孩子的整个世界，那糖果即代表着关爱，画笔则代表着陪伴。但对于妹妹，她的童年世界里没有糖果，也没有画笔。而对于这一点，显然爸爸还并没有真正意识到。

 

妹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性格内敛的孩子。她从不会直接表达她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她从来都没有和妈妈顶过嘴，甚至大声地说过话。她在学校里文化课优良，兴趣班活跃，不仅老师喜欢她；在同学之间也从没有树过敌。在爸爸的记忆里，她总是那个文文弱弱、乖巧懂事，让人省心孩子。

 

但我知道，妹妹的心里有个结，那结让她苦涩和挣扎。而这一次的全家团聚便是她去化解心结的最好机会。妹妹的方式是笨拙的，因为她着实没什么经验，但至少她发了声，把那内心多年的心结表达出来，并真实的传递给了爸爸。我猜在这件事上，我该高兴。至少这说明妹妹希望能打开那心结，而不是继续去忽视和掩盖。

 

想到这里，我不禁连忙关闭制雨的云，并拉来了太阳帮我烘干，我真的快要冻死了。此时餐桌上送来了主菜，盘里的是雪白的鱼片和鲜美的龙虾肉组合，并淋上乳白香浓的奶油汁。我调节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坐姿，放松自己的面容，把所有的专注力转移到面前的美食美酒中，也享受着它们在嘴里融合以后的味觉变化。我与皮尔碰杯，对他说出自己心里所有对他的感谢，他的吻实实的落在了我的唇上，我的心瞬间被幸福充满。

 

主菜结束后，皮尔在我耳边说，公公菲利普为我们准备了一份礼物，我们需要移步去天鹅湖边。我们跟着众人来到湖边，我们踩在松软的草地上，面对着湖面，漆黑一片。

早已架在户外的音响突然袅袅响起，从里面传出悠扬的曲子更加渲染出神秘的气氛。随着音符漫天飞舞，我看到天鹅湖对面的草地上闪烁着许多的点点星光，它们在黑暗的草地上发着光，如同夜空中闪耀着的繁星。光点随着音乐不停摆动，它们聚在一起充满着力量，随着光点聚集突然燃起了一束火花，两束火花，许许多多的火花在湖对面的草地上瞬间喷发，如同池中的喷泉。我喜出望外，四周掌声四起，此时家族里的所有孩子排着长队举着火把从远处归来。原来是孩子们，他们全体在湖对面的草地上为我们舞动手臂上的荧光环，并集体点燃地上的束束花火，那些代表着生命和激情的火花。 我逐一的去拥抱每一个孩子，感谢他们为我们带来的表演。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流出，有几位大孩子也同我一起流下眼泪。

 

音乐委婉转换，皮尔挽着我回到人群里。隐形的音乐师像是拉住了音符们的尾巴使曲子奏出悠扬和缓慢的音乐，如同袅袅青烟缓缓地盘旋在我们的上空，又如同清澈的泉水缓缓的流进我们的心里。伴随着音符的飘动，湖对面悄然的放飞出一枚枚的烟花弹，它们配合着悠扬的音符一同飞上天际。一枚枚花弹拖着它们长长的尾巴，在暗黑的夜空里拖着微弱而细长的光丝，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独自飞升，在广阔的夜空里显得那样的孤寂。我想，它们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就像人生，我们需要孤独的来临到这个充满陌生的世界。

 

那音乐师此时已慢慢地松开了音符们的尾巴，让它们可以加快飘动的速度。同时地面发射出的枚枚花弹也随之配合的增快了速度。它们由两个不同的发射点呈交叉状，相互交错发射飞上天际。夜空中，它们就如两排光点排着整齐的队伍相续升空，在空中画出大大的字母X。在所有花弹齐聚云层后，它们瞬间绽放出一大团烟花花束，在黑暗的夜空里燃出一个大大的烟花火花。我想，故事的情节已从孤独转述另一个篇章，那是有关于拥有和支持的主题。就像我们拥有的家人一般，我们拥有来自他们的支持，因为他们的存在，成全着我们在短暂成长里的个人梦想，那个关于自我绽放的梦想。

 

菲利普高挑的身影就站在我们前方的不远处，此时的他更像一位专业的指挥家，他尽情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指挥着所有音符和花弹跟着他的节拍，一同齐奏出和谐美好的空中盛会。我看见他突然加快了手臂的指挥速度，指示着演奏马上会进入到新的篇节。

 

是的，由地上发射的花弹改变了地形变成一字型，并在菲利普的指挥下，更快节奏速度的发射花弹。每一枚花弹都在空中瞬间爆破，在夜空的暗黑布景下绽放出繁花似锦一般的烟火。我的眼睛不仅再次湿润，我看到了故事的新的篇章，它在讲诉那有关成长里的梦想，那个有关我们自我绽放的梦想，每一个都可以得到实现的梦想，那许许多多的人在为我们做着无私的奉献和他们的全部，就如同眼前夜空中这些无名的花弹，只为成全着最完美的瞬间，无欲无求、无怨无悔。

 

身旁的皮尔紧紧地把我怀抱在怀中，他的嘴里不时发出阵阵雀跃地欢呼声，他无比享受着此时来自夜空里的盛宴，那来自爸爸的惊喜礼物。夜空逐渐恢复了寂静与平静，就如同所有的美好都遵循着短暂的原理。就在我以为这场夜空盛宴随之落幕的时候，音乐既然再次惊人的奏起，那随即飞出的音符犹如奔腾豪迈的骏马，那声声马蹄画作那一枚枚瞬间跃起的空中花弹。它们那样自由、勇敢、无所畏惧的奔向无限宽广和昏暗未知的天际里。我吃惊的睁大自己的眼睛，屏住呼吸，不愿自己眨任何一下眼睛去错过任何一秒的时间。

 

但那无尽之大的夜空啊，它仿佛张开了嘴，吞食着那对于他的颗颗如豆一般的花弹，地上的我们久久等不到来自空中的回应。调皮的夜空，又似得逞了自己的玩笑以后，才缓缓地吐出它口中的“豆子”。声声闷响，我们眼睛所能望极的全部天空瞬间被印染。它好似是天使们打闹间打翻上帝的水彩画板，使得染料四溅。后又变身花海，在整片整片的夜空里无限般尽情的绽放。玛瑙红的玫瑰、亮白如雪的百合、披霞带紫的薰衣草、金黄耀眼的油菜花… 所有的它们就这样一丝不苟地挥洒着它们所有的能量，毫无保留。

夜空中的呈现是疯狂的。我的肩膀不受控制伴随着瀑布一般的泪水颤动着。万马奔腾一般的繁花盛宴，我也看到了故事的高潮。它在讲述爱，一个关于父亲对他的儿子无以言表的全部的爱。此时的语言对于这个父亲是无力的，他如何能用有限的语言去表达出他心底里对儿子那无限的爱？他唯有借由这烟花盛宴，表达出他的情感和祝福，祝福他的儿子可以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皮尔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但我？是否真的值得去拥有这份幸福？拥有这些看似比梦还要美的幸福？是否值得的怀疑，如同一枚巨大威力的原子弹，狠狠地投向我脑海中那早已构架完整的思维系统，把那里破旧的烂尾楼炸得荡漾无存。

 

是啊，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种来自父母的不断要求进步的教育模式中逐渐长大，而这种教育模式又成为了我们的思维模式。

 

我们拿了90分，要求下次拿95；拿了95分，要求下次拿100；拿了100，要求永远保持并不能松懈下来。我想，全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他们那颗深爱子女的心，还有那份渴望把最好的都给予子女的愿望。不同的是，教育模式。此时的我不禁开始思考，中国和欧洲的教育模式中，究竟有什么不同？那有关父母对子女的毫不隐藏的赞许和那自由表达出的满足感。

 

在中国，大部分的家长是尽量隐藏着对子女的赞许和对子女的满足感的。因为家长们不希望子女们翘起自己的尾巴，并且得到停歇不前和退步的不良结果。唯有在不断更新的无止尽的要求下去教育成长，才能避免这样的发展。是啊，在逻辑下是说得通的。但在事实上，却是残忍的。因为它所折射出来的并非是对子女当前自我的肯定，而却是在对子女当前自我的否决。

 

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感知动物，他们除了从耳朵去听，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还用自己的大脑去学习吸纳。没有听到赞许，没有看到满足感，那获得学习到的信息是显而易见的：当前的我还不够好 —— 我不够好 —— 我不好。

 

同样，在人与动物的世界里，驯兽师们同样遵循着相同的理论，围绕着赞许去驯服动物们去完美完成那些对于人类看似不可能的动作。驯兽师们下达指令和要求并在得到行为完成后，无不例外的给动物拍档们抛去它们喜爱的食物去告诉它们：它们做得很好，它们很好。是的，即便是对于低等生命质量的动物，都无一例外的渴望得到赞许和认可，变成更好的自己。

 

人，想必是这世界上最苦闷的生物。他们拥有无限广阔的可能性，但却在教育模式下让他们活成有限而固定的模样。幼年，拥有感觉，但不拥有语言能力；童年，拥有语言能力，但不拥有支配自己意识的能力；少年，拥有自己的意识，但不拥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成年，拥有所有能力，但却不拥有自己。

 

而那种否定的教育模式，已被深深的植入自我的思维模式中。我们对于取得的成绩，不会过于高兴，因为那是骄傲的范围；对于获得的殊荣，不会过于炫耀，因为那是自大的表现；对于拥有的美好，不会过于相信，因为，无论我们拥有什么，我们都不曾满足，就像我们的父母对我们的要求一样。我们一刻都不敢松懈，一刻都不敢放松，我们害怕停歇不前，我们害怕不如他人，我们害怕自己，不好。

 

然而这否定的教育模式，除了植入自我否定自我的思维模式以外，还同时的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那在生命蓝图里的烂尾楼都是因为自我怀疑下，因而夭折告终的座座梦想。在怀疑和相信之间，我们总是更喜欢去选择怀疑，就像我们宁愿相信自己不会拥有美好一样，这样当我们最后即便不拥有美好，它能给我们带来无穷的疏解和安慰，因为至少我们的预知能力是对的！于是乎，我们默许我们自己去放弃那些美丽的梦想，我们同意我们自己去远离那些都可以拥有的美好，因为我们，不够好。

 

相比之下，欧洲的教育是不同的。我看见的皮尔是快乐的，他的快乐从他心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的。他的成绩不需要名额前茅，他的课外没有任何的补习课程。但他拥有自己的娱乐时间，拥有自由的选择权利，去做他自己所喜欢的体育运动。他3岁开始滑雪，7岁开始帆船，9岁开始骑马，12岁开始马球。冬季的假日里，他前往雪山滑雪；夏季的假日里，他飘在海上帆船，就连他的睡梦里，皆是快乐自由、欢乐轻松的。这让我不禁开始思考，究竟什么在生命里才是重要的？是优秀，还是快乐？要知道优秀不等于快乐，而快乐也等于优秀。

 

我回到夜空里，整个烟花表演用时6分45秒。在拉上帷幕时我们拥抱菲利普，激动的泪水再次流出。感谢爱，感谢皮尔，感谢上帝，感谢这一切的美好！

 

12点的钟声敲响，皮尔邀请我跳了第一支舞。宴会厅里，从地面墙壁到天花板都铺上了梦幻一般的紫色幻灯，来宾们围在了四周。旋律是邓丽君的那首经典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皮尔左手轻轻地环抱着我的背，右手搭着我的手。我的头微微昂起，我们俩人的目光相吸，跟随着旋律，我们迈动着脚步。皮尔的身体力道均衡，紧紧的牵引着我，我的白色裙摆随之在紫色的地面上游走，像小溪里游走的鱼儿。皮尔时而把我送远，时而把我拉回进他的怀里，我们的手臂相互牵制，在舞池里自由的伸展和旋转，就像一朵关闭又盛开的百合。我们俩若近若离，最后在那一瞬间的身体的拉锯战之后，我们的四片唇叶在同一时间完美无误的贴合在了一起。那一刻，我们的世界完全的静了下来，我们犹如置身于水晶球中，这里只有我们俩。

 

凌晨2点，皮尔把我牵到迎客厅，这里一扇灰色的帘子神秘的挡在人群前。在所有人的齐声倒数下，那扇电动的帘子缓缓地上升，显现在我面前的竟是如整排小山的甜点。各式各样的甜点，我叫不上名字的甜点，上面都插着正在喷着火花的燃棒，我的眼前一亮，我是说亮了很久。

 

皮尔牵着我来到一个大蛋糕之前，握着我的手一起去切蛋糕，并把切下来的第一块蛋糕给了我。我有意要分给公公和婆婆，却被皮尔阻止。他说婚礼的程序这第一块蛋糕只能给新娘。

 

凌晨3点，夜很深了，我累了，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妈妈和妹妹静静地陪坐在我的身旁。来宾们大部分都还泡制在舞池里跳着舞，除了三三两两的围在甜点台吃甜品，和几人拿着酒杯正在交谈。这时皮尔突然跑到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就往舞池里跑。我告诉他我累了，他又些失落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地要求我和他跳上最后一支舞。我猜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位新娘会去拒绝她的新郎去跳上最后一支舞的，我不该去做那第一人。皮尔高兴的搂着我，他把脸贴在我的脸旁，一边与我挪动着脚步，一边在我的耳旁说：“我爱你，很爱很爱！” 我回答：“谢谢你爱我，我也爱你，会永远永远！”

 

早上6点众人散去，皮尔把我抱出城堡，因为我已沉沉的睡去。

 

晚安，我的婚礼

真感谢你的到来

真感谢新郎是他

晚安，我的婚礼

真不舍与你告别

真不舍你要离开

晚安，我的婚礼

我会永远把你牢记

直到失去记忆的那天

晚安，我的婚礼

请你继续照料爱情

让那美好充满人间

         致我的法国婚礼04/06/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