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世界杯，我还在上大学。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直播的比赛，第二天，我要从收音机里听比赛结果。有一个女生宿舍，弄了台电视，她们要看比赛重播的录像。为了保持悬念，为了看比赛时还能有足够的热情，她们拒绝听到任何比赛的消息。我们学校有个广播站，到中午大喇叭响起，总要播一两条世界杯新闻，到这时候，她们就全捂上耳朵。有一次吃午饭，我正好和她们坐在一桌，我兴奋地说，昨儿夜里英格兰赢了，莱因克尔进球了。大概是我说得太快，她们来不及捂耳朵。这几个女生，都是花痴，喜欢莱因克尔，可听到莱因克尔进球的消息，她们一点儿也不高兴，一个个怒目圆睁，其中一个带着讥笑的口吻说：“就你知道得快，就你传得快，你瞎显摆什么啊！”为了这个事情，她们将我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不许去她们宿舍。

毕业后，我从事记者工作。1994年世界杯，居然得到了一个实习机会，在《中国足球报》报社办公室里看直播，写球评。指导老师对我说，当记者，没什么难的，要有两个本能，一个是耳朵长，什么事儿都打听着，什么事儿都先知道。另一个是舌头长，什么事儿都得赶紧传出去，还得爱嚼舌根子，什么事儿都议论两句。我拿着个小本子记下老师的指导，那个大学女同学的讽刺言犹在耳：“就你知道得快，就你传得快。你瞎显摆什么啊”。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信息传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间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着。以世界杯为例，英格兰队替补席上刚有人被抬出去，推特和微博上就能确定身份，告诉你是一位队医受伤了。到比赛结束时，关于英格兰的吐槽已经很多了。然而，有些东西具有长久的生命力。比如推特上有一条关于英格兰的笑话——英格兰队今天造访了巴西当地的一家孤儿院。“看着他们毫无希望的小脸蛋，我的心都要碎了。”6岁的何塞小朋友说。

有人指出，这个笑话早在四年前就出现过，当时的版本如下——英格兰队今天造访了南非当地的一家孤儿院。“看着他们毫无希望的小脸蛋，我的心都要碎了。”6岁的巴布鲁小朋友说。总有一些人，渴望新笑话，在他们看来，一个老笑话罪大恶极，没什么可显摆的。所以，我想讲一个四年后的笑话——英格兰队今天造访了俄罗斯当地的一家孤儿院。“看着他们毫无希望的小脸蛋，我的心都要碎了。”6岁的尼古拉斯基小朋友说。我相信四年后这个笑话还会出现，英格兰的命运也与南非时差不太多。

英国的足球记者西蒙·库珀早就为英格兰队的命运写好了剧本，他的一本书里说，英格兰的世界杯征途分八个阶段，第一是被捧热，第二是遭遇到一支以往战争中的敌国的球队，第三阶段开始抱怨运气不好，第四是被裁判欺负了，第五是被淘汰，第六是恢复平静，第七是找到替罪羊，第八是进入下一届世界杯了。这本书是10年前写的了，放在巴西也不算过时。英格兰被捧热了吗？高盛公司计算，英格兰夺冠的概率也就1%，可比他们概率高的不过只有五支球队。

英格兰会被过早淘汰吗？《金融时报》专栏作家施里姆斯利最近有一篇文章叫“如何正确讽刺英格兰队”，文章中说，“其实，我们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经常输给德国队——因为我们总是早早被淘汰，碰不到德国队”。还有，“别老抱怨我们罚点球的水平不高，我们根本就熬不到罚点球决胜负。”英格兰要找替罪羊吗？不用找了，鲁尼搁在那儿了。

照这两位英国记者的看法，英格兰的命运有点儿“永劫回归”的意思。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讨论过这个哲学概念，在虚无主义笼罩下，曾经一次性地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它永远消失不复回归。无论它是多么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是预先已经死去的，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话题比较沉重，我们再来看一个老笑话。说有一位黑道大哥，替一家夜总会看场子，白天没什么事儿，就开了个包房看电视，正巧有个朋友来给他送东西，他非拖着朋友一起看球，还要求赌球。比赛结束，朋友赢钱走人。小弟进来看大哥脸色不好又不敢笑，大哥骂他——没见过赌球输的么？小弟说，见过，但没见过赌重播的。

命运已经注定，只有一个结果的比赛已经完毕。可这位黑道大哥还要再看一次，再赌一次。我相信，这个笑话里包含着了不起的哲学思想，尼采有所谓“精神三变”一说，他用“骆驼、狮子、小孩”来象征人们与命运奋斗的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也是“超人”诞生的过程。最后一个阶段的“小孩”是纯真的新生，要变成小孩就要有两个本领，那就是天真和遗忘。黑道大哥相信，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很可能在你的注视下再发生一些从未有过的变化，他将已经分出的胜负遗忘，不论莱因克尔是否进球了，英格兰和喀麦隆的比赛还会有另一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