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补读—以杜汝楫先生为重点(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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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有幸的是,当年艾群密集的采访中,我也曾有过身临其境的机会——其中几次是为数不多的“在场者”。
2014年上半年,艾群对学长曾尔恕教授专访,访谈地点在我退休以前的半间办公室里。除了采访者和受访者外,我是唯一的“在场者”,也因此,采访录里留存了我的“插话”。以下是艾群整理的曾尔恕教授的采访录(已经曾尔恕教授审核。部分文字和顺序略有调整):
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就认识了杜汝缉先生,我们住在东城区黄米胡同8号(现在是美术馆后街,文革期间曾改名为“首创胡同”)。当时我父亲在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搬到了黄米胡同,杜先生也是从清华过来的,他当时是助教(白按:杜汝楫先生调入北京政法学院时已经是讲师了,之前曾任过助教。)。我父亲是政治系的主任。院系调整后清华的政治系解散了,那时我们就都搬家了。小孩们都很高兴,搬家了嘛,但是大人心里还是挺渺茫的,不知前途何在。
黄米胡同是个规整的王府的最后一个四合院子,有几道的门,才能进到里面的院子。杜先生家是正房,因为他的孩子多。我家和他家一壁之隔,在正院有一间房和他家挨着。除了外院有房外,杜先生家有三大间房子,他有两个儿子(都上了四中),三个女儿,夫人没有工作,长得很漂亮;广东人。家里还有一架钢琴,这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家庭里也是不多见的格局。杜先生酷爱音乐,每天高声放西洋的音乐,如贝多芬的……。他要求他的孩子每天练钢琴,夫人做指导。我也跟着练过最简单的乐曲。但是杜先生对孩子学习音乐逼得太紧,孩子反而逆反不愿意学习音乐。在那时杜先生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开放很向往自由的人。他总是拿着一个烟斗,总爱找我父亲一起聊天,他们聊的基本上都是政治、形势等。
文化革命以后,杜先生的居住环境被颠覆了,一下子把他家赶到后院的一间永远不见阳光的房子里;不是什么正房,记得鲍尊汉还住过,是过去王府里面的仆人下人住的地方。还有一个煤棚被他改为居室,因为他的孩子多,一间黑暗的房子根本住不下。原来的三间正房被学校的大师傅和一个老师两家分住了。我家的房子外院的一排房被工友占了一些。那时候杜先生家的钢琴卖了,我家还从他家买了一个挺大的书架。整个变了。杜先生早年是右派,文革来了,他是地富反坏右一类的文革对象,他的夫人在街道工厂工作。他的儿子是四中的学生很背叛,有一次在家里拿着皮带等着杜先生回来,他夫人赶紧打公用电话给杜先生,让他别回家,这些我也是事后听别人讲的(文革后儿子向父亲道歉了。)。家里遭到这么大的劫难,后来夫人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杜先生一直不离不弃,一生陪伴,形影不离。只要看见第一个人就能看见第二个人,对家庭对爱情始终忠诚。大女儿到东北插队,有才华。文革期间杜先生和大女儿一起翻译《双城记》,文笔好,家学好,后来精神也出了问题……,他家在文革期间受到重创。
文革后我和杜先生的接触是我翻译文章,让杜先生看给我改,发表在学校的一个杂志上,有关宪法和战争的文章;他让我加入政治学会,填表。后来他知道清华要恢复文科,他们都兴高采烈的传递消息,但后来没有了消息。
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1989年。他已经要动身了,我在校门口见到他,他很关心学生、关心国家的动向。
落实政策给他们老教授在校内两套房子。他喜欢音乐,文革没有处理掉的可能就是唱片机了,立式的,在家里仍然放音乐。他始终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人,尽管受到生活的重创但是他的高尚的生活追求始终存在。后来听说在美国生活的并不舒展,据说夫人还做过家务。
杜先生喜欢拿着烟斗,围着围脖,还喜欢带老头帽。喜欢穿中式的衣服。我们前面住的戴克光。我的音乐启蒙老师是杜先生。我们的院子,真像红楼梦里面的,有走廊,就差画梁了;没有人私搭乱建,还住着北大的两个教师。我家有六间房,他家的房子高大。生炉子糊窗户纸。他家孩子多,冬天穿的像小圆球似的厚,脸上抹的凡士林油。吃的质量不算高,但是营养够,买大骨头做汤,熬白菜做片汤;孩子多生活不算富裕,但是营养充分,精神生活要求高。对孩子的熏陶使得他们都挺出色,上的都是好学校,最后留学,就是基础打得特别好。杜先生之前一天没出过国,但是生活方式很西化。
我觉得杜先生在学校里没有受到充分的重视(白晟:不光是他,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个算一个),他打成右派,对他打击挺大。我(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他是导师,我写的有关言论自由的,他说我答辩的比论文写的还好(白晟:他有些像金岳霖,从政治转到哲学,极聪明!)。那时候如政治学会很规矩,要有一定的学术要求,不像现在拉谁进去。(白晟:老清华政治学要求严起点高,出一个是一个。)
我家在文革时被抄家,后来返还的很少。杜先生家也被抄,但实际上他家没有什么东西,虽然三大间屋子,很清贫的,穿的吃的都很一般,就剩下那架钢琴了。文革的时候,钢琴就没有了,不知哪去了,因为只剩下一间房子,没地方搁钢琴了。人都没地方住,都住煤棚去了。夫人会弹钢琴,所以在琴瑟方面他俩心心相通,互相欣赏的,我想。钢琴是他家最豪华的东西了。(有精神追求,不然怎么会写苏格拉底?白晟语)杜先生放的音乐总是那种特别激昂的,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他沉浸在音乐里面,比如贝多芬,能在清贫的生活里面追求精神的东西,真的是有境界!《命运》是经常放的。他从清华过来,没有被重视被用起来,只有在音乐世界里面能勾起他的雄心壮志,在精神上和苏格拉底对话,进行深度的思考,在这些方面有他的精神寄托。音乐本身也是高度抽象的,哲学逻辑和音乐都是有呼应的,都属于精神生活。约84年前后搬过来。文革,教授的房子让工友占住了。文革是教授被歧视,原来是多么的高傲,带胸牌,剃头。在胡同里的时候,常常听说这个自杀了,那个死了的消息。虽然如此,他们对国家的命运前途还是非常关心的,所以他们经常为清华恢复文科而互相传递消息。总理逝世的时候,我父亲和我一起去天安门抄诗。以前上班,自己挤公交车,我爸经常炫耀挤车如何有技巧。我曾在北太平庄见过钱端升一次,父亲介绍我,我和钱端升握了一次手,感觉就是他的手特别柔软。黄米胡同已经面目全非了,曲廊都封上变成房子了,以前进了大门右手边有一棵巨大的臭椿树,两人合抱,左边有一棵榕树,再进去上台阶再下台阶,又有一个门楼,一个院子,再进一个门才进到杜先生家,整个院落很规整的,院子里面有枣树好几棵,杜先生家门前左右各一棵大海棠树,一到秋收的季节,每家拿着脸盆,分到很多海棠和枣,一盆一盆的,杜先生家门正对着是一个大花坛,其中的美人蕉到放学和放幼儿园的时候,孩子们站在花坛上表演,特别高兴;过年的时候,小孩子打着灯笼,左转右转在院子里,捉迷藏。后院,也就是杜先生后来住的煤棚子的院子有一个特别大的桑树,我们爬到树上,躺在树干上吃桑仁。牛排子胡同,黄米胡同8号院实际上是一个几进的王府大院,我们的院子是最后一个。房子好到什么程度?院子有地窨子,比一个人还深的程度,如果要修水管子,掀开砖头就能下去;唐山地震的时候,房上的瓦片掉了几块,其他的一点没事。可是现在再去看看,以前好的印象都没有了,破烂房子。记得一个老人叫老钮,曾经给故宫看过大门,后来给政法学院这个院子看门,老到不行了,就要上吊自杀,觉得没有意思。我妈妈发现了,把绳子接下来,以后经常给他送些吃的,想起来真是沧桑呀!后来我家外院的房子曾经被两家工友住着,戴克光家的房子更好,又高又大,里面的隔断是硬木花雕,漂亮极了;住的房子是地板,圆门。杜先生家给挤到一间小煤棚,冬天多冷呀!东西都分了,可能挺失望的,不想回来了……
2015年,年届92岁的方彦老师参加拙编《费青文集》首发式并发言,旁边是曾尔恕教授,艾群摄于现场
2014年3月28日,艾群前往花园路采访了时年91岁的方彦教授,我也是方彦亲属之外的唯一“在场者”。我请教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宪法教研室的老照片,艾群专门请教了杜汝楫的相关问题但没有整理访谈录。
当年向方彦老师请教的老照片(翻拍自《雷洁琼文集》),内有雷洁琼(前排左二)、严景耀(后排右一)、楼邦彦(后排右三)、方彦(后排左二)、鲁直(前排右二)等
以下是我根据访谈录音整理的方彦教授当年有关杜先生的口述:
杜汝楫人不错,真实,讲真话!清华大学过来的,教哲学,英文好,口语不太行。学校早期六个讲师之一:程筱鹤、朱奇武、杜汝楫、杨荣、方彦等,六级,工资156元。杜与钱端升关系不错,打成右派内情不详,之后和钱端升等搞翻译,翻译政治学丛书。对学校当年的空头政治有意见,有点孤僻,但学校有关部门不尊重他;是人才,没有发挥作用……
2014年与艾群共同采访方彦老师时向方老师请益,艾群摄
我曾多次采访方彦教授,受益于方彦教授超好的记忆力——甚至清楚记得1954年9月15日调入北京政法学院,从中获知了学校——特别是教研室——历史的若干细节。方彦教授出生于1923年,与杜汝楫先生可谓同时代人,更因方彦教授于2019年离世,艾群留存的方彦口述具有了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参见本博旧文里多篇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