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昂纪》的整一性核心问题(下)
杜萌若
三
根据弗雷德里希(D.Friedrich)和雷德费尔德(( J. Redfield )《作为个性象征的话语:以阿喀琉斯为例》一文的统计,阿喀琉斯在《伊利昂纪》中出场的场景仅占全书全部场景的六分之一,尽管这两位学者反复强调“通过这些场景阿喀琉斯已经统摄了全诗”、“阿喀琉斯的语言是《伊利昂纪》的中心”【14】(P238),我们仍然面临着这样一个令人困惑而又不容回避的问题:阿喀琉斯在《伊利昂纪》中为什么只获得寥寥无几的出场机会呢?
与黑格尔同时代的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H. lderli n)对这个问题作出了一个相当优雅的解释:“老诗人极少让他出现于情节中,而让其他人喧嚣呐喊,他的英雄端坐在帐内,是为了尽量不使他在特洛亚面前的一片混乱中世俗化……人们时常惊叹,荷马为何几乎不让他亮相,诗人却是要吟唱阿喀琉斯的怨恨的,他不愿众神之子在特洛亚前的骚乱中变得俗气,理想者不可以世俗的面目出现而让他隐退,诗人确实没有比这更美好更温柔的方式来歌咏他。"【15】(P202)
荷尔德林笔下高风绝尘的阿喀琉斯更像是德国艺术史学家温克尔曼(J.J. Winckelmann)所激赏的宁静、肃穆的古希腊雕像,与我们熟悉的那个纵横使气、暴躁猛戾的阿喀琉斯实在相去径庭。这种带有过于浓厚的理想化唯美色彩的解释显然难以令人信服。
英国学者鲍拉(C.M.Bowra)独树一帜的“复合主题”说堪称20世纪西方古典学者对这一问题作出的最出色、最有见地的解释:
《伊利昂纪》实际上讲述了两个主题:一个特定主题—阿喀琉斯的愤怒;一个总体主题—阿喀琉斯愤怒的后果。第二个主题依附于第一个主题并从中衍生出来,但随着这一主题的展开,我们往往远离了阿喀琉斯。这样一种复合的情节在文学史中是极为罕见的,但是古斯塔夫·福楼拜这位历史上最工于锤炼的作家曾经采用过类似的结构形式。《萨朗波》的情节与《伊利昂纪》相似,都含有一个特定主题和一个总体主题,故事的中心是萨朗波和她的个人经历,但是这个中心时常消逝在迦太基的命运以及由阿米尔卡指挥的同哗变雇佣军的战争这一总体故事之中。《伊利昂纪》的情况也是如此,特定主题是阿喀琉斯的愤怒,总体主题是特洛亚之围,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第十年的特洛亚之围,这样,它就不是一部《阿喀琉斯纪》而成为一部《伊利昂纪》,荷马才能够在核心人物阿喀琉斯的周围树立一系列阿开奥斯和特洛亚双方角色的群像,这些众生男女在史诗中的作用极其重要,因为他们都受到了阿喀琉斯的愤怒和拒绝参战的影响。阿喀琉斯的退出给了其他阿开奥斯英雄们一个证明自己勇力的机会……对于特洛亚人来说,阿喀琉斯的退出意味着赫克托尔的一夫当关以及格劳科斯和萨尔佩冬等次要将领的卓然挺出。阿喀琉斯实在过于强大了,只要他在战场上,赫克托尔等人就不能不相形见绌,但当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则可以看到特洛亚人的英雄本色,看到他们全部能量的释放。只有在阿喀琉斯远离战场的那些卷帙中,这部史诗才真正称得上是一部《伊利昂纪》。【16】(P56一57)
我们发现,尽管鲍拉仍旧把阿喀琉斯作为《伊利昂纪》的主人公,但是根据他对《伊利昂纪》主题的诠释,阿喀琉斯的核心地位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消解,特洛亚命运主题的重要性实际上已经被提升到了阿喀琉斯的愤怒的主题之上,这种观念对西方学术界相沿成习的旧说构成有力的冲击,具有革命性的开拓意义。不过,鲍拉还是没有彻底放弃阿喀琉斯的愤怒是《伊利昂纪》的主题这一“绝对真理”,他试图在保持传统理论框架的基础上充实进新的内容,但是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思路使他的“复合主题”说显得不很自然,他所说的“特定主题”和“总体主题”缺乏真正的有机联系。鲍拉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让我们再回味一下那句朴实无华的论断:“只有在阿喀琉斯远离战场的那些卷帙中,这部史诗才真正称得上是一部《伊利昂纪》。”在战斗最艰苦的拉锯阶段,远离伊利昂战场的阿喀琉斯却成为《伊利昂纪》的主人公,这在感觉上是否有些古怪?阿喀琉斯真的是《伊利昂纪》的主人公吗?
四
法国学者韦尔((S. Weil )在《伊利昂纪:强力的诗》一文中指出:“《伊利昂纪》的核心、真正的主人公、真正的主题是强力……整部《伊利昂纪》都沉浸在人类所能经受的最大苦难的阴影之中—一座城市的毁灭。"【17】(P66-86)正如英国学者塔普林(O.Ta-plin)评价的那样:“或许从未有人对荷马博大的悲悯情怀能像西蒙尼·韦尔在《伊利昂纪:强力的诗》一文中表述得那样深刻,这篇文章不是写给专家学者看的,也没有学究气.但它却传达出了《伊利昂纪》中最本质性的东西。"【18】(P195)现在,在韦尔卓越洞见的导引下,我们终于可以拨清云雾,沿着正确的通道真正进人《伊利昂纪》这座构造异常单纯简朴的迷宫。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24章中将《伊利昂纪》的体载类型确定为“简单史诗兼苦难史诗”【1】(P85)
、“苦难”(pathos)是揭示《伊利昂纪》悲剧意义的主题词,史诗诗人站在客观而平等的立场上,以雄浑的笔力描绘了希腊人和特洛亚人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经历的种种苦难。宙斯是这场苦难交响乐的总指挥,他理想中的旋律要由不可胜数的胜利与失败、杀人与死亡来汇成。按照习惯性的理解,所谓“宙斯的意志”就是宙斯要在战斗过程中帮助特洛亚人、打击希腊联军,以恢复本应属于阿喀琉斯的荣誉。然而,“宙斯的意志”并不能等同于阿喀琉斯的愿望:“宙斯有心让特洛亚人和赫克托尔获胜,增强捷足的阿喀琉斯的光荣声誉,又不使阿开奥斯军队毁灭在伊利昂城下,只满足忒提斯和她的倔强儿子的心愿"【19】
(P334)。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宙斯帮助特洛亚人的行动是在知悉了命运天平裁决的前提下才作出的。从整体上看,在阿喀琉斯脱离战场的这段时间内,战局的发展并不像黑格尔等人所描述的那样呈特洛亚人所向披靡、希腊联军节节败退的一边倒态势,事实上,双方的攻守关系多次逆转,形成了拉锯式的持久战,“宙斯的意志”更深一层的含义被人们长久地遗忘了:“这位天神要在顽强战斗中同样给特洛亚人和达那奥斯人带来苦难和呻吟”【19】(P29)。
在战斗进人白热化的关键时刻,宙斯却一度采取了超然局外的态度,他的深层意图仍在于控制战势的节奏,当特洛亚人火烧希军战船的时候,宙斯已经完成了他对忒提斯的祈求许下的诺言,但更深一层含义的“宙斯的意志”并未完成,他下一步要做的还是保持战局的平衡。在战斗双方最艰苦的僵持过程中,伊利昂的战场上不需要阿喀琉斯这样一锤定音的角色,只有神样的阿喀琉斯退出战场,特洛亚战争交响乐才能够奏出悠长而凝重的中段主体旋律,因此,我们可以肯定,阿喀琉斯绝对不可能成为《伊利昂纪》的主人公。
《伊利昂纪》真正的主人公当然是伊利昂,在这部史诗浓墨重彩描绘的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无尽苦难中,伊利昂必然陷落的命运无疑是最深重、最令人悲慨的,可是史诗诗人为什么没有一直吟唱到伊利昂陷落的结局呢?“许多诗人把伊利昂的陷落整个写出来,而不是只写一部分”【l】(P38)《伊利昂纪》不是这样的,它只写了特洛亚战争的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却足以浓缩十年漫长战争的全貌。
伊利昂的灵魂和象征是它的英雄赫克托尔,赫克托尔是《伊利昂纪》中出场次数最多的人物,他参加了从第5卷至第22卷中描述的绝大多数重要战役,是伊利昂战场上无可争议的核心人物,他的悲剧结局已经决定性地宣告了伊利昂必将陷落的命运。
在《伊利昂纪》中,阿喀琉斯经历的苦难是受到阿伽门农的侮辱和挚友帕特罗克洛斯死亡的打击,或许还应该加上他自己即将来临的死亡,但是不管怎么说,直到这部史诗结尾的时候,他还活着!这就意味着他无法承载起《伊利昂纪》悲壮而激昂的毁灭主题,他不可能成为《伊利昂纪》中最伟大的悲剧英雄!我们再来看赫克托尔,他经历的苦难远不止于个人死亡的打击,更关键的是对民族特洛亚必将毁灭这个无可逆转的命运无奈的体认。赫克托尔的肩上担负了整个家庭、祖国和民族的重担,只要他一倒下,他所热爱的特洛亚的一切都即将毁灭!神样的阿喀琉斯是赫尔托尔的终结者,他是战场上无与匹敌的孤独的王者,但《伊利昂纪》中最伟大的悲剧英雄却是倒下的赫克托尔。阿喀琉斯的愤怒只是《伊利昂纪》结构组织的引子,整部史诗的悲剧高潮和情节整一性的核心无疑聚焦于赫克托尔之死。
《伊利昂纪》的最后一卷是以赫克托尔的葬礼结束的。黑格尔认为,荷马不可能有比现在的结尾更好的选择,“人死了,完了的只是自然(肉体),并不是人本身、不是道德习俗,而道德习俗却要求为死在战场上的英雄们举行葬礼。因此接着上文就加上在帕特罗克洛斯墓旁举行的葬礼游戏,普里阿摩斯哀求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阿喀琉斯的和解和应允,这就使死亡者获得了葬礼。这是最美的圆满收场”【2】(P164)黑格尔准确地诊释了葬礼在荷马世界中的道德意义,显示出敏锐的洞察力,他唯一的失误在于没有对帕特罗克洛斯和赫克托尔两人葬礼的各自性质作出区分。希腊人是暂时的胜利者,帕特罗克斯的葬礼同时为他们的竞技游戏提供了舞台,这段情节仿佛《伊利昂纪》苦难交响乐中一个缓冲悲剧气氛的柔和的变调。赫克托尔的葬礼却是这部苦难交响乐主题乐章最后的回响,特洛亚人埋葬了他们的英雄赫克托尔,实际上也就埋葬了养育他们的、肉体上还活着的伊利昂,这是《伊利昂纪》唯一可能存在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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