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今天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回想起这个女人来了。

    小桃两岁的那年夏天，我们全家开车在四国境内的各个寺庙巡礼时到了爱媛县。爱媛县的道后温泉是全国有名的，于是我们当晚就住在了道后的旅馆里。道后不愧为全国知名的温泉乡，有着不计可数的规模巨大的旅馆，我们住的旅馆每层也不知道有多少房间，在里面绕来绕去像迷宫一样。道后温泉有四国内稀少的硫磺泉，仿佛置身于热带森林中的设计也让我们很满足。泡过了温泉之后就到了晚饭时间，这家旅馆的晚饭是自助式，主打料理是烧烤和海鲜，除了酒类以外都是自助。

    餐厅很大，能够容纳下几十到上百人。百合拿着盘子在一边观看琳琅满目的料理一边琢磨再拿点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大厅中很清晰地超越其他声音进入百合的耳朵：“拿好了，小心烫口。”百合朝发生声音的方向一看，在做烧烤的大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烧卖摊子，后面一个女人在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碌着。吸引百合走过去的一是烧卖，二是女人带着强烈方言的日语。女人掀开热气腾腾的蒸笼盖，用筷子夹起两个烧卖盛在小盘子里递给排队等着的客人，还不忘了一一嘱咐：“拿好了，小心烫口。”百合跟在其他客人后也领了两个回到桌旁。日本的烧麦比中国的要小巧很多，皮很薄，上面不封口，露出肥大的馅。百合张口一咬，滚烫的鲜美肉汁一下子涌了出来，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烧卖了。百合递一个给老公，说你尝尝。老公尝了后也一下子兴奋起来，问你从哪里拿的这么好吃的烧卖。

    百合告诉了老公，然后打算自己再去取两盘。这次不巧，百合去的时候一屉烧卖刚好没有了。女人大声地对有些扫兴的客人说“烧卖没有了，15分钟以后您再来”。百合等别人都走光了就凑过去用汉语问她，您是中国人吧。女人很惊讶，问你也是中国人。随即和百合聊起来家常，一边聊一边还不忘了手脚不停的继续麻利的包着烧卖。

    好几年过去了，百合已经记不清她的出身以及具体情况了，大概是这样的。她离过婚，儿子在国内上大学。她现在的老公是日本人，对她不错，但是不肯教她日语。她每个月挣的钱都寄到国内去了，老公也不反对。百合问她是不是国内的面点师出身，她说哪里啊，我本来是坐公司的，不知道怎么来日本后在餐厅打起工来就包起了烧卖。你不知道这活儿多累啊，和面熬汤搅馅连包带卖都是我一个人干，我都快忙死了。我本来都辞过两次了，有好多客人都要吃我做的烧卖。旅馆的头儿跑到我家去求我继续在这儿干下去，我这才又出来，这不，我都在这儿做了八年烧卖了。

    百合问她为什么不让餐厅领导给她配两个帮手。女人说以前有过两个女孩来和我一起做，我和他们做不惯，干脆就一个人全包了。百合心里暗想那么大的旅馆每天要供应给客人多少烧卖，她得有多忙多能干。她一个人光熬汤就要熬将近一天，然后搅馅，分成若干份放到冰箱里冷藏，包一次才拿出来一份，这样吃的时候才会有美味的汤汁流出来。女人一边擀皮和包烧卖，一边跟我抱怨她站的地方的空调坏了，天气热馅就容易化，烧卖不好包，这些事情领导都不体谅。然后抱怨旅馆太黑，她的工资不值得她这么卖命。她和我聊着的时间里就有烧卖蒸好了，客人们陆续聚过来，百合领了一盘以后就离开了。

    虽然心疼她这么忙碌，但是烧卖确实好吃，百合去领烧麦的次数比谁都勤，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就顺便聊一两句。女人告诉别的客人15分钟以后再来，却悄悄告诉百合烧卖出笼的具体点钟。一次带上小桃一起去，每个人都只能一次领一盘，可是女人一下子给了小桃两盘，可能怕引起其他客人不满，女人自己喊了一句：“她有两个孩子”。晚上临离开前，女人小声地对百合说我求你个事。你是不是日本名字？百合说是。女人说那就好，你们退房的时候不是要填那个意见调查表吗？你用你的日本名字给我多写几句好话行不行？你下次再来，我还给你做烧卖吃。

    第二天早餐也是自助，百合惊奇的在女服务员中又发现了昨晚做烧卖的女人。她换了一身衣服，和其他服务员一样精神焕发的给客人服务。百合问她你每天晚上那么忙不累吗，怎么还上早班？女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嘱咐百合写意见表的事情别忘了。

    那里是全国有名的旅游胜地，旅馆之间的竞争很激烈，旅馆的高层很在乎每个客人的感受。做烧卖的女人应该没有夸张，她做的烧卖确实值得旅馆的头儿去求她留下来。老公也同意那天的烧卖是整个自助餐中所有食物中最好吃的，甚至超过了旅馆主打的海鲜烧烤。百合临走时在下笔填意见调查表前犹豫了一阵，因为是受人之托所以心里有些别扭，但是最后好好的措了一下词如实写了我们对烧卖的高度评价，表示为了吃烧卖还愿意来。

    一次不期而遇让百合接触了另一个在日本生活的中国女人的生活。她有中国女人勤劳、能吃苦、顾家的优点，也有中国人特有的思想观念。日语不是靠日本丈夫教才能学会的东西，是要靠自己努力的，看书学也可以，看电视也可以，最好就是走出去和人多接触从多方面学习。日本人非常独立，不会轻易对人出手相助，坚信“同情人并不是为了对方好”。如果从这一点来断定日本人冷漠就大错特错了。女人的活儿很辛苦，旅馆里专门给她备过两个服务员来分担她的工作。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不好使，如果懂得利用人的优势和避开劣势，学习怎么和别人分工合作应该能够省去不少的辛劳。一个人即使某方面再有能力，一定的交际与与人合作能力也是必需的，而且她说不定能够发展成自己的生意。她站的地方空调坏了影响她包烧卖，完全可以和领导如实说希望换个地方，或者修空调，或者配一个小冰箱专门来装烧卖馅。只要说清不是因为我怕热，而是为了烧卖的卖相和口感，为了客人的反应和让旅馆的生意更兴隆，没有领导不会体谅的。自己的想法要想得到对方的理解达到有效沟通，不动脑筋去想最有效的解决方法只抱怨没有用。向同胞发牢骚靠获得别人共感和同情的生活方式将使人永远看不到改善自己目前处境的方法。

    她很幸运的嫁给了一个允许她把钱都寄到国内去的温柔老公，但不是大多数日本老公都能够允许的。中日婚姻中一个很大的障碍就是中国女人结婚以后还老想着娘家，每年带孩子回国，冷的时候说国内暖气暖和，热的时候又说娘家没有梅雨，回国一次花掉几万块，没有那么多普通家庭能够轻易承受。不光如此，每个月光电话费就成百上千，惹得婆家和丈夫不高兴，女人也委屈。日本的父母在嫁女儿之前会对她说“去做家里的太阳”，为了女儿的幸福叫她和娘家保持一定的距离。既然决定嫁给日本家庭，就要尽量遵守日本家庭的常识，否则就不要走这一步，国内的未婚男人有一亿多呢，里面一定有理想的好老公。

     百合按照她的请求如实地填写了意见调查表，不用猜也知道她对遇到的每一位中国同胞有同样的请求。即使百合用了日本名字，但是如果百合写的意见中有很明显的中国人爱犯的语法错误或者错字，旅馆的高层应该能够一眼看出来吧。中国同胞填的高度评价的调查表多了，领导会不会怀疑她。那天看到她给小桃两盘烧麦的客人中如果有人多嘴一下，会不会对她犯了日本人最忌讳的搞特殊的事情做一番评论呢。那么一正一负是否就将她为旅馆作的巨大贡献给抹煞了呢，旅馆希望留下的是她的手艺而不是她本人吧。同样抱怨自己的所得配不上自己的付出的朋友们是不是也有和她一样自己觉察不到的原因呢。 

    不管怎样说，女人做的烧卖是我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烧卖。将来如果有机会，百合希望能够重游旧地，也看看她还在不在那里像部精密机器似的做烧卖。百合真的很希望她少辛苦一些，不要上了晚班再上早班，不要那么拼死的挣钱往国内寄，用钱来衡量生活的质量。如果有可能的话，很希望能够看到她拥有一家自己的店，不大但总是有顾客慕名从远方而来。她只要秘密的做含金量最高的汤和馅，包烧卖和招揽客人的工作交给员工做就好了。老板娘剩下的大把时间可以去泡温泉放松，或者和老公以任何喜欢的方式去享受更高质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