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你六十九岁，你跟我说，你可能活不到春天，你说那口箱子的钥匙在你腰上系着，如果你死了，箱子里的东西都留给我。我在脑子里先盘算了一下，你最值钱的带踏板带茶几的红木雕花描金大床，已经被我叔那个酒疯子给劈了。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留下了你陪嫁的那张床，在你的金链子金戒子金条全被没收以后。你以为那张床能传给你的儿子儿媳你的孙子孙媳，但它被劈成柴火了。我想到你的箱子里也许会留着一套银餐具，你说你小时候都用银筷子银勺子吃饭，但是那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宝贝我穷尽想象力也猜不到，所以我能若无其事的说我不要，我说你不会死，你说人总是要死的。我固执的说你不会死。你说人都是会死的，我就大哭，然后你说好了好了，我不死，你等我死了你再哭。我吃着你蒸的鸡蛋羹，泪眼朦胧的望着你，说你不要死。你好像懒得理我，招呼着来家里打麻将的老头老太们。

你很爱打麻将，我经常睡到半夜醒来，屋子里烟雾缭绕，你在麻将桌前说你要糊压三万，却被隔壁的裁缝肖老头子给劫了。肖老头子从麻将桌的抽屉里抠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说屁糊也是糊。你掷骰子，说换个风，可不管东南西北，你总是输多赢少。你不打麻将的时候，我拿麻将牌当积木，每当我要盖起一座城堡的时候，你就过来把它推倒，然后给我一毛钱，让我去买瓜子，说出去玩，我们要打牌了。那时候我恨你，打牌好像是你最重要的事。我买了一包瓜子，坐在你身边看你打牌，你要是输了就会把我赶到一边，说我是倒霉鬼。偶尔你赢牌，你就从抽屉里再掏出一块钱让我去汪老头子的店里给你买包烟，剩下的两毛钱给我当跑路费。等我从汪老头子的店了回来，你通常就输牌了，然后打发我去外面玩泥巴。等到家家户户炊烟四起，你才会喊一嗓子，让我回家吃饭。那时候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跟你在一起。

后来我长大了，去外面念书，一个月回来两次，我每次回来你都在门口的水井边干活，我走进巷口就能看见你。我叫你的时候音调不由自主的就高了起来，你偶尔会像城里人一样吻我的脸，然后我就想象你当初逃难到上海时，在西餐厅里是不是也这样吻过别人。你那时候爱吃话梅，我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给你买几块钱的话梅，你总是很开心，然后会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绢裹，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最大面值（也就是十块）的钞票塞给我，让我买早点吃。我那时候就很会算计，话梅不值十块钱，我总是赚的。

你不愿意成为儿女的负担，很少要儿女孝敬的钱。你想赚点零花钱，就去我爸的餐馆里收些纸盒酒瓶拿去废品站换点钱，反正你不收，我爸这样的败家子也总是扔掉，可你也不是白拿，你在屋后的几分菜地里种了葱蒜，每次都把葱蒜拣得干干净净送到我爸的餐馆，你知道餐馆总是需要这些的。前几年你还没有忘记这些事的时候跟我说过好几次，你攒了两千块钱，等我结婚的时候给我，我知道你总盼着我结婚，就算是你现在已经忘记我是谁，我多大了，你还是记得那两千块钱要留给你孙女结婚用，别人动也不能动。

你在几年前就藏了一包老鼠药，你说你才不愿意成为儿女的负担，像那些老去的街坊一样成为被儿女嫌弃的老不死。你说万一有天你瘫在床上，就吃老鼠药死了算了。我每次听到你说这些话总会发火，因为你把我们这些儿孙都当成没心肺的人。我爸也发火，我爸说谁会不管你？你总是冷笑说还没到那一天谁知道。你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你现在已经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你的大女儿照顾你吃喝拉撒，其他的儿女每个月交钱给大女儿，让她好好照顾你，你已经忘记老鼠药这回事，而我们却不知道是悲是喜。

你从二十年前就开始说自己快要死了，说年纪大了鬼才知道一觉睡醒还能不能穿上昨天的鞋。你不知道那时候你的话将我吓得够呛。我有时候睡在你的脚头，半夜醒来就会起来盯着你的被窝，看有没有起伏，你还在不在呼吸。有时候你在午睡，我会轻手轻脚的探你的鼻息。渐渐的我放松了警惕，我觉得你就是在骗人，你根本不会死，你只不过是吓唬我。我该吃吃，该玩玩，想走的时候就走的很远。

你现在已经不说你快要死的话了。你现在不睡电热毯，因为你听说有个街坊在睡梦中因为电热毯起火被烧死。你不吃年糕，因为你听说有个老人吃年糕噎死了。然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怕你死了。你死了之后我怎么办呢？你死了就什么不知道了，而我还有那么多年要活，在我活着的时候总会想起你，总会伤心。我能骗自己说其实我没那么想你吗？

奶奶，你可不可以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