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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中国传统文学,一般学生想到的,多是教材选编的散文、小说、诗歌、戏曲等,编选目标狭隘,课本容量有限,编辑多爱选小说和散文。这种现代分类法把古代作品不同类型的都混在一起谈了。通常来讲,我们把虚构性的文学作品都统称为小说。
鲁迅做《中国小说史略》,把“小说”这个词从《庄子·外物》里掂出来:“饰小说以干县令”,但此“小说”跟后来我们理解的不同,指寓言和传说。鲁迅又引汉代班固《汉书·艺文志》解释:“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这句话说,收录在《汉书·艺文志》目录里的那些“小说家”,大多是“街谈巷语”的纪录,不是记载在圣贤书籍裏的大道理。
我小时候在乡村里,爱听父亲讲“古仔”,我们家乡白话称故事为“古仔”,跟说书有点相似,其实小说跟故事不完全一样,说书也不是现代意义的小说。但我们的文学传统,总把这类事情称为“故事”,是发生过的事情。过去村里人大多不识字,没文化,讲古论今,多带着神怪内容,故事里面的人物,动辄上天入地,腾云驾雾。那时书也少,没有什么可看。这样讲着就扯远了,回不来了,怎么办呢?我父亲办法跟说书人一样硬着往前跑,讲到哪里算哪里——记不住不要紧,前言不接后语不管,就这么突然撂在那里。
第二天吃完晚饭,我们继续听父亲讲故事。
“上次讲到哪里了?”父亲问。他一天劳作,事情辛劳,忘记昨天的内容了,但我们都记得。古代说书人手里一块板,轻敲桌面,大家静下来,接着前一天的内容讲下去——上回说到,张飞挺着丈八长矛突然杀出……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章回小说中的“回”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前面的故事讲完了,后面的精彩故事刚刚起了一个头,你听得入迷,欲罢不能。讲着讲着,说书人也就满嘴跑马,东南西北上天入地了。历史上那些真人变成了故事中的英雄,典籍不载,无从考证,带上了神奇色彩。如“隋唐故事”不断地被说书人“演义”着——随口杜撰着,就变成了《说唐演义全传》里那神乎其神的故事。手执第一名好汉李元霸手执八百斤铜锤,打得十八路反王几十万人马落花流水,奠定了个大唐花花世界好好江山。在地上,真是猛如霸王龙无人能敌,非人能挡。怎么办呢?说书人把他讲到了绝路上去,没法解决了。于是说,他目空一切,举着铜锤冲着上天大吼,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结果上天一个闪电一个猛雷打下来,他的铜锤失手落下,把自己的脑袋砸碎了。
真实历史虽然不是这样,但说书人不妨信口开河,娱乐为先。过去没有电影电视可看,有没有互联网让你忙个不停。那时一到晚上,万籁俱寂,只有虫子呱呱乱叫,听着寂寞得心都凉了,真是闲也闲出屁来了。说书人干嘛?就是讲故事给人消遣的,历史上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有没有这样的人,就不管了,你也不必多管闲事。
我父亲给我们讲过一个薛平贵征西的故事,说寒江关有个女英雄樊梨花煞是了得,一杆梨花枪上下翻飞,无人能敌。薛平贵征西,每次都在樊梨花面前惨败。他退回去继续想计谋学本领,每次都被打败。一连打了三年,败得一塌糊涂。这都打的什么仗啊?后来我长大找书看才知道,征西的是唐初大将薛仁贵的儿子薛丁山,跟樊梨花对阵的也是薛丁山。薛平贵和樊梨花不是一个朝代的人,他们能打起来,真是关公战秦琼了。
唐朝没有宋朝以后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因此他们想象力丰富,见什么都神奇,说什么都百怪。唐朝著名宰相牛僧孺编撰《玄怪录》属唐代“传奇文”中的一部名作,也没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专谈“怪力乱神”。这就是一个宽厚、宽容的时代的好处。
唐传奇基本是当时白话,并不深奥,我们应该读一些。这里选的《来君绰》是其中一篇,非常有趣。我读了常常感到好笑,我们家乔乔很七八岁时,我就给她讲了这个故事,她也觉得好笑。
你想想,来君绰是猛将之后,和几个饱读诗书的朋友逃难,居然在野外无人处,深夜碰到了一条大蚯蚓,风度翩翩地跟他们谈天说地,吟诗作赋,大吃大喝。在《玄怪录》里还有很多其他好玩好笑极其有想象力的故事,我极力推荐大家阅读。
来君绰
隋炀帝征辽,十二军尽没。总管来护坐法受戮,炀帝尽欲诛其诸子。君绰忧惧连诛,因与秀才罗巡、罗逖、李万进结为奔走之友,共亡命至海州。夜黑迷路,路旁有灯火,因与共投之。扣门数下,有一苍头迎拜君绰,君绰因问:“此是谁家?”答曰:“科斗郎君,姓威,即当府秀才也。”遂启门,又自闭,敲中门,曰:“蜗儿,外有四五个客。”蜗儿即又一苍头也。遂开门,秉烛引客就馆客位,床榻茵褥甚备。俄有二小童持烛自中出门,曰:“大郎子出来。”君绰等降阶见主人。主人辞彩朗然,文辩纷错,自通姓名曰“威污蠖”。叙寒温讫,揖客由阼阶,坐曰:“污蠖忝以本州乡赋,得与足下同声。清宵良会,殊是所愿。”即命酒合坐。渐至酣畅,谈谑交至,众所不能对。君绰颇不能平,欲以理挫之,无计,因举觞曰:“君绰请起一令,以坐中姓名双声者,犯罚如律。”君绰曰:“威污蠖。”实讥其姓。众皆抚手大笑,以为得言。及至污蠖,改令曰:“以坐中人姓为歌声,自二字至五字。”令曰:“罗李,罗来李,罗李罗来,罗李罗李来。”众皆惭其辩捷。罗巡又问:“君风雅之士,足得自比云龙,何玉名之自贬耶?”污蠖曰:“仆久从宾贡,多为主司见屈。以仆后于群士,何异尺蠖于污池乎?”巡又问:“公华宗,氏族何为不载?”污蠖曰:“我本田氏,出于齐威王,亦犹桓丁之类,何足下之不学耶?”既而蜗儿举方丈盘至,珍羞水陆,充溢其间。君绰及仆者无不饱饫。夜阑撤烛,连榻而寝。迟明叙别,恨怅俱不自胜。君绰等行数里,犹念污蠖。复来,见向所宿处,了无人居。唯污池,池边有大螾,长数尺。又有蝸螺丁子,皆大常者数倍。方知污蠖及二竖皆此物也。遂共恶昨宵所食,各吐出青泥及污水数升。
《玄怪录·续玄怪录》P38、39,唐·牛僧孺 李复言著,《广艳异篇》卷25,题作《科斗郎君》。
叶开译文:
隋炀帝征辽国,十二路军队全被击败,总管来护因此获罪被杀。隋炀帝还想杀光来护所有儿子。来君绰害怕诛连,与秀才罗巡、罗逖、李万杰结为逃伴,向海州亡命。一夜天黑迷路,见路旁有灯火,就一起去投奔。敲了几下门,有个仆人出来迎接。来君绰便问:“这是谁家?”仆人回答说:“科斗郎君,姓威,是本府秀才。”于是开门,他们进去后,门又自动关闭。那仆人又敲中门叫道:“蜗儿,来了四五个客人。”蜗儿是另一个仆人。蜗儿开门,端蜡烛领客人路,送到馆舍住下,床上被褥齐全。一会儿,两个小童手持蜡烛从中门出来,说:“大郎子来了。”来君绰等下台阶去见主人。主人谈吐爽朗,机敏善辩,自报姓名叫威污蠖。寒暄后,他站在东阶,揖让客人进屋。入座后,他说:“不才我也参加过本州乡试,因而有机会和各位交流。深夜相聚,实在高兴。”于是,摆酒围坐共饮。渐渐喝到酣处,他谈笑风生,座中人难以应对。来君绰不服气,想挫挫他的锐气,可又没好计。于是举杯说:“我提议起一酒令,令中的字必须是坐中人的姓名,而且有两个字的声母必须相同。”他先说:“威污蠖。”意在讽刺他的姓。众人都拍手大笑,认为他说得妙。轮到威污蠖时,他提议改令,说:“酒令的中间必须以坐中人的姓为歌曲和声,并由两个字增加到三个字。”他说:“罗李,罗来李,罗李罗来,罗李罗李来。”他敏捷善辩,让人惭愧。罗巡问道:“先生乃风雅之士,完全可以自比云龙,为何起名自贬呢?”威污蠖说:“我很早就参加了乡试,然而总被主考官压制,把我列于众人末尾,这与尺蠖在污池中有何不同呢?”罗巡又问:“你既是贵族后人,书上为何没你氏族的记载呢?”威污蠖回答说:“我本来姓田,是齐威王的后代,这跟像齐桓公后人姓桓道理一样,先生可能读书太少了吧?”正说话间,蜗儿端了一个巨大的方盘上来,山珍海味,摆得满满的,来君绰和仆人都吃得酒足饭饱。夜里,阁中撤去烛火,大家成排而睡。第二天很晚起床,道别时大家都有些舍不得。来君绰他们走出去了几里路,还在想着威污蠖,又折回来拜访他。发现昨夜投宿之处,根本无人居住,只见污水池边有一条几尺长的大蚯蚓,还有些毛虫田螺,都比常见的大几倍。此时,他们才明白:原来威污蠖和两个仆人就是它们。想到这点,大家都恶心起来,把昨夜吃的东西吐了出来,每个人都呕好几升污泥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