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八仙桌,半世念想长
(2025-09-30 10: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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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桌 |
分类: 文学创作 |
一方八仙桌,半世念想长
岳母家闲置的车棚即将迎来新房客。对方在查看后委婉提出,空间略显局促,若能移走那张厚重的八仙桌便再好不过。岳母闻言,未多犹豫,当即吩咐我们将桌子搬至三楼正屋。我们居住的是配有电梯的现代小区,搬运大件物品本非难事,但看着那张用料扎实、结构敦实的老桌子,我和妻子心下都有些不以为然——为了一份租约,如此大动干戈,似乎并无必要。
这想法并非独我们所有。远在上海的妻弟小两口听闻此事,也在电话里表达了同样的不解。岳母听着,并未多言,只是在一旁低声喃喃:“若是连这张八仙桌也丢了,我和你爸这辈子所有的念想,可就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她的声音极轻,像是怕被我们这些晚辈听见,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话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是处理掉吧,楼上也确实没地方安置。”妻子似乎并未捕捉到母亲那微弱的叹息,快人快语地再次提议。
“丢了……总归是可惜的,到底还是个有用的物件……”岳母面露难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经年累月留下的温润痕迹。
“先试着搬上去看看吧,或许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安顿。”我没有附议丢弃的想法,看着岳母的神情,心中隐隐感到,这张桌子的分量,远不止于它的木材与工艺。
尝试搬运方才知晓其沉重。我与妻子在平地上仅仅抬行了十余米,便已气息不匀,额角见汗。妻子不免抱怨:“这般笨重的老物件,如今谁还用得着?处理掉也不算可惜。”岳母却始终没有放弃的意思,默默跟在我们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桌子,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件家具,倒像是在护送一位老友,无声地为我们,也为它,鼓着劲。
行至电梯口,难题果然出现。桌子刚被挪进电梯厢,超重的警报便尖锐地响起。此路不通。抬头望向那三段回转的楼梯,再看看楼道里零星堆放的邻里杂物,前路显得愈发艰难。
“试试看吧,说不定……能搬上去呢。”岳母轻声说着,语气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眼前的困难似乎并未让她产生丝毫退缩之意。
我深知,他们这一代人,是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艰苦岁月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生命中充满了劳苦与重担,但他们似乎天生就有一种韧性,再难的日子,也能一寸一寸地熬过来,从不会被眼前的沟坎吓倒。
既已至此,唯有行动。我、妻子,再加上刚上初中、已初具少年体魄的妻侄儿,三人合力,开始了这场艰苦的“攀登”。楼梯狭窄,转弯不易,每向上挪动一个台阶,都需要调整呼吸,协调步伐。不过搬了几个台阶,三人便都已气喘吁吁。时值盛夏,天气燥热,稍一用力,汗水便迅速浸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奶奶,这东西这么沉,非得搬上去不可吗?”年轻的妻侄儿不解地问。我和妻子相视一眼,选择了沉默。因为我们看见,岳母也正努力地在旁边搭着手,试图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重量。
一步一步,缓慢地向上挪移。我不敢过分用力,腰间盘突出的旧疾曾两度发作,此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腰部的预警。但看着岳母那执着而又隐含期盼的背影,我只能更加小心,却也更加坚定。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愚公尚能立志移山,何况于我们眼前的这一张八仙桌?也不知耗费了多久,流了多少汗,当我们终于将这张沉甸甸的桌子安然放置在三楼正屋的地面上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
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正屋虽有一百五六十平,宽敞明亮,沙发、餐桌、组合柜等现代家具一应俱全,规划得宜。这张风格迥异、体量庞大的八仙桌置身其中,顿时显得格格不入,无论置于何处,都像是闯入者,破坏了原有的和谐与空间感。
“我说吧,这老古董搬上来,放哪儿都不合适,白白占了地方。”妻子心直口快,看着这突兀的景象,忍不住再次说道。
“总能找到地方的,总能找到的……”岳母却不死心,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测量,恨不得将每一寸潜在的空间都计算出来。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客厅里供奉祖宗牌位和菩萨像的神龛前。那里有一小片空地,不算宽敞,但或许勉强能容下这张桌子。她端详了片刻,像是下了决心:“就先暂时放在这里吧。”
“这下好了,本来挺敞亮的客厅,被它一挡,活动的空间都没了。等海青、王萍(妻弟及其妻子)回来,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妻子的嗓门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或许是妻子在房间里备课时的随口之言被岳母听见了,不一会儿,我便听到她在客厅里低声絮语:“哎,好好的一张八仙桌,跟了我们一辈子,到头来还是留不住,真是可惜了……”我走过去,默默地点了点头。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谁不希望能留下些承载着过往岁月、凝聚着情感的实物作为念想呢?
“你们不知道,”岳母转向我,眼圈微微发红,声音低沉得仿佛要渗入地板缝里去,“我和你爸当年,那是真正的一穷二白起家。这个家,几乎是一草一木,都靠着我们俩流汗拼命挣来的。那时候,我们一共有三张这样的八仙桌,后来两张送给了你舅舅。眼下,就只剩下这么一张了……要是再丢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这番话,后来我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妻子,妻侄儿也通过电话,将他听到的版本告诉了他远在上海的父母。人心都是肉长的,情感的共鸣能够穿越代沟,消弭分歧。我们这些原本觉得“没必要”、“占地方”的晚辈,在听懂了这张桌子背后所承载的重量后,竟不约而同地改变了主意——这张八仙桌,必须想办法留下来。
那天晚上,当我和妻子结束晚自习辅导回家后,发现客厅已然变了一番模样。岳母不知何时已将空间重新归置整理过。那张一度显得突兀的八仙桌,此刻静静地安放在神龛侧前方,桌上擦拭得一尘不染,下方规整地摆放着那两张同样年岁已久的高脚凳。它仿佛原本就属于那里,与整个空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柔和的灯光洒在暗红色的桌面上,泛着温润的光泽。我凝视着神龛上岳父的遗照,恍惚间,竟觉得他那慈祥的笑容里,似乎也多了一丝欣慰。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回到了岳母时常提起的那些旧时光里。她和岳父,是那片土地上最勤恳的农民。记忆里,他们似乎永远都在忙碌。天不亮,岳母便要独自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载着连夜分拣好的草莓,无论寒风酷暑,奔波六七十里路赶到古坝的集市去卖。草莓的营生之外,还有采桑养蚕的辛劳,还有一季接一季的麦收。妻子曾回忆,她小时候放学回家,几乎是没有时间做作业的,必须跟在大人身后帮忙做各种家务,洗衣、做饭……学习的时间,需要从睡眠和玩耍的时间里一点点挤出来。
自我与妻子结婚后,为了补贴家用,给子女创造更好的条件,岳父岳母在农闲时节,还会到附近的建筑工地上找活干。哪里能挣到钱,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就是这样靠着近乎苛刻的节俭和没日没夜的劳作,老两口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硬是凭自己的力量,建起了连同厨房在内的五间宽敞的平房。然而,命运弄人。就在妻弟结婚后不到三年,那片区域遇上了政府规划的拆迁。他们倾注了无数心血才建起的家园,转眼间又将不复存在。更令人痛惜的是,岳父因长年累月的过度操劳,在新房建成后没几年便积劳成疾,竟未能等到儿子举办婚礼,便猝然离世,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拆迁之后,岳母的安身之所成了问题。我们当时居住的小区新房尚未建好,我与妻子商量后,便将岳母和妻弟一家接来与我们同住。那时妻侄儿刚刚出生,妻弟夫妇尚在上海打拼,岳母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独自居住总让人放心不下。
搬家时,琐碎繁多,许多旧物不得不舍弃。岳母曾犹豫着,是否将岳父的遗照暂且存放在楼下的车棚里。我与我在乡下的父母提起此事,二老都是极明事理的人,当即觉得此举不妥。“那是至亲,怎能让他孤零零待在车棚?请到家里来吧。”我们便将岳父以及他母亲的遗照,一同恭请至家中客厅,安置在洁净的高处。后来,当岳母家的安置房装修妥当,这两幅遗照又被我们郑重地请回了她的新家,至今仍端放在客厅的神柜上,接受着家人的缅怀与供奉。
细数下来,当年岳父岳母胼手胝足、省吃俭用置办下的家当,在岁月的流转与变迁中,送的送,丢的丢,竟已所剩无几。唯有这一张八仙桌,和那两张与之相伴的高脚凳,穿越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留存至今。
“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这么一张桌子,又要丢了,怪可惜的……”岳母那带着无尽怅惘的话语,至今仍时常在我耳边回响。这不仅仅是一张桌子,它是岳父岳母那一代人青春与奋斗的纪念碑,是他们从无到有、白手起家的见证者。它粗糙的木纹里,浸透着他们辛勤的汗水;它沉稳的结构中,凝结着他们对于家庭、对于未来最朴素的期望与守护。
所谓的“念想”,或许正是如此。它并非价值连城的珍宝,却因承载了独特的情感与记忆而变得无可替代。随着时光流逝,它对于岳母而言,已不只是一件旧物。它是她与过往岁月对话的媒介,是她与阴阳相隔的岳父絮叨家常时,那座最安稳、最亲切的桥梁。触摸着冰凉的桌面,往昔那些虽苦犹甜的日子,那些并肩奋斗的身影,便仿佛跨越了时空,再次变得清晰而温暖。
这张八仙桌,是岳母此生不变的牵挂,更是那段风雨同舟数十载岁月最忠实的见证。它,又如何能够被轻易丢弃呢?它不仅应当在物理空间中拥有一席之地,更应当在我们的家族记忆与情感世界里,占据一个无比珍贵的位置,被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永远地铭记与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