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龙脊》总算播完了,我真的感觉了结了一桩很大的心事,但龙脊那片大山却是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当初被龙脊吸引,除了仙境一般的风景之外,最难忘的就是那里动听的山歌。第一次进山,吃罢晚饭,大家围在火塘边听一个瑶族姑娘唱山歌,我脸红心跳:
哥哥生得白又白
脸上冒着桃红色
蓝衣套着青衣袖
难怪妹妹舍不得
我听过表扬的话,但从来没听过这么没原则的表扬,岂止是没原则,简直是颠倒黑白!我听得骨头都酥了。
后来到村里住下来才知道,这地方的山歌还分男人和女人。男人唱的类似于长调,歌词内容是这个民族的迁徙史,用瑶话演唱。故事内容由一人主唱,众人分多个声部叹唱。与之相比,我更喜欢山里女人唱的小调,主要的原因是歌词听得懂,标准的桂柳话,就是《刘三姐》那种,曲调却比《刘三姐》更加婉转哀怨,悠远绵长。孩子们也唱山歌,曲调和女人类似,但歌词却活泼得多,比如:
小小娃仔穿红鞋
扑里扑踏上街来
爷娘问我去哪块
到我田中看水来
有一天,两个女子来找我,让我帮她们写封书信,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一个要和丈夫离婚,让我写的是离婚诉状。我说,好,我可以代笔,但她却表示讲不来,只能唱。于是,便唱:
哥哥命好住河南
妹妹命苦住高山
苦命妹妹高山住
见天容易见哥难
桐子花开一片白
哥没良心太不该
架桥本是哥来架
拆桥也是哥来拆
架桥本是哥架桥
杀人也是哥拿刀
刀砍妹身只流血
刀砍妹心妹煎熬
……
一共二十四首山歌,回顾了她的婚姻史以及丈夫的绝情。当然,后来我还是用格式文本给她写了诉状,同时我也搞懂了一件事,这个粮食都不够吃的小山村是富产山歌的。
其实,这种乡村俚调很大程度上源于男女之情。我很小的时候,在家乡就听过那首著名的《摘石榴》:
小奴家在院里头摘石榴
哪一个讨债鬼隔墙扔砖头
将将巧巧
砸在了我的头哎哟
你要吃石榴就拿了两个去
要想谈心你跟我上高楼
何必在此
砸我一砖头哎哟
这次回安徽,在地摊小报上,又见到写着“安徽当涂民歌”的歌词:
大姐长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够生猛!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么直白的汉人民歌,也不知道怎么唱。据说三表在研究原生态民歌,下次找他打听打听。
《龙脊》的主角潘能高,他的母亲是龙脊十三寨远近闻名的美女,嗓音和歌声也是一流的。她会唱很多歌,我们的录音师曾经用纳格拉录音机给她录了六个开盘带。但她给我们唱的都是开门迎客、四季更迭以及猜谜语的小调,最精彩的情歌却没有涉及。其实我们也听她唱过“妹似路边凉井水,救了几多口干人”之类的经典小调。
前年我回小寨村的时候,潘能高的妈妈已经被深圳请去长达一年的时间,在那里的中华民俗村“表演”唱山歌,就是说被当作标本“保护”了起来。与此对应的是村里会唱歌的人却越来越少,我在这里居然能教小朋友唱当地的山歌:
小小妹仔爱唱歌
别人嫌我嘴巴多
从小得吃糖泡饭
嘴巴甜来会唱歌
不过十年时间,孩子们已经不知道这个调调了。
拍完《龙脊》之后,我几乎无助地迷恋上这里的民歌。那时候我特别崇敬刘半农、周作人等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搞起的那个“到民间去”的文学运动,我专门到北图去查阅了大量他们当年搜集的民间小调的文字,但文字记录的只是歌词,那歌声或许永远地消失了。为此,我冲动地写了一个策划案,想拍一个关于中国民歌的纪录片,名字想好了,叫《长歌行》,但这个想法被魏大爷扼杀在摇篮中。
前不久,文化部在搞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希望和我们合作,去谈了以后才明白他们希望我们就在北京拍这些展览。我坚决地拒绝了,庙堂之上怎可能是乡野小调呢?
想起我读大学的时候,同宿舍有一个维吾尔族同学,会唱一堆类似的小调,比如:
爱你爱你真爱你
请个画家来画你
把你画在冬不拉上
抱着冬不拉就抱着你
哦 sigi
nasika aza aza
sigi
nasika joni baza
sigi
nasika 新疆丫头子啊
N多年以后,听到刀郎翻唱这首歌,操,比我同学差远了。民歌是经不起翻唱的,就像喝最好的龙井茶永远要用虎跑的泉水泡制,或是吃最好的蘸水蹄花肯定在成都南门的一条巷子里一样,民歌是离不开那片水土的。所谓文化我觉得更应该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文化生态系统,绝不可能把其中的某一项单独抽出来示人。如果民歌都和现在的北京四合院一样成为非常孤立的“标本”,它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看看,我又扯远了。不早了,睡吧。
睡了吧
明早起来种油茶
哥种油茶妹种豆
油茶结籽豆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