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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口舌没^纪律--想到说 |
像我一样,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生活在灵璧的人 ,如果被问起是否知道“正学书院”,相信十个人会有九个人摇头。但如果问知道不知道灵中大伙房,相信很多人都还记得起那两栋高大的中式建筑。其实,大伙房和正学书院,是指同一个地方。
当年我家住在教育街东端,现在灵璧中学西大门就盖在我们家三间平房的地基上,从我们家出门向左,就是学校的大伙房--那是两座很高的大屋(现在知道这应该叫两进的院落),屋顶上的覆盖的是传统的筒子瓦,在当时的灵璧已经不多见了。北面那座是学校师生吃饭的地方,西面是两间厨房及储物间,隔着厨房卖饭的窗口,正厅里便是就餐的地方,因此,我们也管这间大屋叫“食堂”。
南面的那间大屋没有就餐的地方,进门就是四个大灶,都是直径一米五的大锅,平时这里不开伙,每逢县里开特别大的会,比如“三(级)干(部)会(议)”什么的,需要用餐的时候,这里才会被使用。因此,我们也管南面的大屋叫“大伙房”。
食堂做饭的校工叫大老陈,很和善,每天系着一个蓝布的围裙,做饭的手艺也不错。记忆最深的是他做的辣椒酱,装在一个个广口的玻璃罐头瓶子里,通红通红的,吃起来很辣,回味还有些甜,我到食堂买馒头的时候经常会偷舀一勺抹在馒头上,胃口大开。
遇到学校有演出、拉练什么的,需要加夜餐,大老陈就会做他最拿手的羊肉粉丝汤。加餐的时候一般都是深夜,馒头自己取,放在簸箕里,上面盖着笼布,腾腾冒着热气。羊肉汤则由大老陈一碗一碗地盛出来,给你之前,他会加些葱花和芫荽,然后从玻璃罐头瓶里挖一勺辣椒酱,再从一个大海碗里舀一点儿羊油。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固态的羊油慢慢融化,食堂里飘散着浓浓的羊膻,一般第二天,手指尖上还留着那股幸福的味道。
不做饭的时候,大老陈爱跟别人聊天,我有时静静地在一边旁听。他是灵璧土生土长的,也就是说知道一些关于灵璧的历史。有一次,他指着饭堂上方的木制天花板说:“看见没有,这个天花板做得这么严丝合缝,这么精致,这里以前是灵璧最好的房子。有先生,有道士(现在我怀疑是道员之误),以前,两个食堂之间有东西厢房,最前面还有耳房,普通人都进不了这里的呢。解放了,很长时间这里都没人住,闹鬼啊,这里。”正说着,父母的一个同事进来了,厉声斥责大老陈,大意是说,不许他胡说八道,陈大爷便住了嘴。
从那次以后,尤其是傍晚,看着家门口那座空旷的大房子,以及房顶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青烟,我总有一种格外阴森的感觉。
食堂最热闹的时候是大伙房开伙。那时候县里开会,有时会延续四五天,大伙房的四个大灶便同时生火,有一年,因为煤炭紧缺,居然不知从化肥厂还是哪里拉来了一车焦炭,看着焦炭上这么多细细的小孔,我格外好奇。后来,这些焦炭居然成了我们的玩具,经常拿来在别人的头发上一划,一般都要拽掉四、五根头发。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能闻到从食堂里飘出的好闻的大锅菜的味道,嗯,海带烧肥肉片吧……就看着参加会议的人每人拿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碗,上面还有“灵璧某某会议纪念”的字样,拿着餐券到大伙房打饭。两个食堂之间的空地上,早摆好了一盆盆的烩菜,代表们拿着主食,八九个人一圈地围一起大嚼,院子里养的鸡鸭鹅狗也穿梭在吃饭的人群当中。
食堂和大伙房之间的空地大概有二十米左右,中间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吃完饭的代表会在这里洗碗。很多人洗碗的标准程序是这样的:先接一点水,在饭碗里咣当咣当,然后,把漂着油星的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很满足的样子。
住在学校的人平时吃水也在这里,先用水桶接,然后担回家去。我们经常在这块小空地上玩耍,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最喜欢在这里放鞭炮,因为两座大屋之间有很好的回声。有一年,放鞭炮的时候,远远地飘来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降落伞,这是一种叫“伞兵”的烟花里喷射出来的。我们喜出望外,因为我们更多燃放的都是从一挂鞭上解下来零碎小炮,此类烟花绝不是我们买得起的。我和同伴们依次站在水龙头前的水泥台上,把降落伞一遍遍扔向空中,再看它缓缓降落。
正在我们仔细把玩那个降落伞的时候,隔壁教育局宿舍院里来了一帮小朋友,为首的女孩儿叫小四子,她们是寻着降落伞飘落的方向找过来的。看到降落伞,她过来一把抢了回去,然后一群人扬长而去。我们当时很尴尬,只好很失落地继续放我们的小鞭。那天晚上,我只要一闭眼,空中到处飘落的,都是那种很好看的降落伞。
如果这个玩具是别人的,我们一般会据为己有,但小四子的东西,我们不敢。在灵璧,形容一个人厉害,有两个词。一个叫“丧(四声)”,一般形容男孩,比如,院里有个小我半岁的兄弟,和我一样也是个黑小子,但和我不一样的是,他打架总能赢,于是我们便认为他很“丧”;另一个词叫“口”,更多用来形容女的,小四子就是我们附近一带的小刘三姐,“你理哪有我理多,我有十万八千箩,只因那年涨大水,道理那个塞断九条河……”哈哈,我们公认她是个“口”丫头,能说会道嗓门大,是我们这些淘气男孩的克星。
大概是七五年吧,大伙房封掉了两个灶台,原因是学校的校办工厂设在了大伙房里。工厂生产水磨石桌面,为此把伙房的天花板全部拆掉了。水磨石生产过程十分有趣,先用白水泥做成一个个圆圆的坯子,白水泥里混合了各种颜色的石子,然后,用砂轮在毛坯上一边加水一边打磨,从粗到精,很快,一个光滑鲜亮的水磨石桌面就做成了。从那以后,大伙房里永远响彻的是震天的机器声,学校里的各家各户也因此福利般的,都多了一张水磨石的圆桌子。当时,我父亲被抽调到学校的后勤部门做事,所以我经常有机会到车间里看他穿着橡胶的围裙,在那里打磨石头。
那年冬天,灵璧格外寒冷,食堂中间的自来水龙头每天要用柴草加热才能有水出来,于是有聪明人,晚上故意把龙头不拧死,水滴答滴答流,这样自来水管便不会被冻住了。那是寒假,早上我去挑水,看着龙头正下方居然凝结了一块巨大的冰坨,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大伙房里会是什么样子呢?于是,我偷偷拿来了父亲的钥匙,一开门,我惊呆了,由于设备不停滴水的缘故,整个车间已经布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冰凌,漂亮极了。
我赶紧叫来了小伙伴们,让他们来欣赏什么叫“冰川”,我们每人手里都拿着长长的冰凌,用灵璧话叫“冰溜溜”,在车间里群魔乱舞。我还把冰溜溜放到了嘴里,幻想它是夏天家里人不给我买的冰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女声。十来岁儿童的独占欲望,让我们的瞬间反应是,别让别人看见这个奇观,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快把它们破坏了!”于是,我们找来所有工具,把所有的冰凌造型全部砸得面目全非。
车间内的嘈杂已经引来了女生们的注意,哦,天不助我,又是小四她们!几个男孩儿忙不迭地向外逃去,我因为要锁门,最后离开。显然,小四已经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儿,我在逃跑的过程中,后脑勺被挨了一下,顺手摸过去,原来是一块焦炭,沾着我的头发,当然,还有血。
小四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声乐,显然这和她小时候的大嗓门有关,但和她回忆当年的这一幕,我还是坏坏地揶揄说,其实,你学投掷也是不错的哦,呵呵,那时我们都已经长大,也成了好朋友。去年,她和女儿到北京,两个人很娴静地和我一起吃饭,我摸着她闺女的脑袋说:“你可不像你妈小时候啊!”我打架历来不行,但蔫儿坏一如既往。扯远了。
校办工厂没有多久就停办了。后来,文革结束,因为学生人数增多,两个食堂分别被改为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大伙房整日油烟缭绕,门窗都结上了厚厚的油垢,房梁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我家搬走后不久的一天,听说食堂的烟囱被拆除了,这时,我才知道,食堂和大伙房原来是灵璧最早的教育机构,叫“正学书院”。
现在应该交待一下正学书院的历史了。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灵璧兴建的书院,也是这里最早的一所学校,每三年县城四乡八里的读书人要到这里举行县试,以获取乡试的资格。此后历经六百年,正学书院不断翻修,成为皖西北这片贫瘠土地上一处重要的人文景观,也是目前灵璧真正有据可考的、最有文物价值的建筑。
在教学楼里孩子们琅琅书声的映衬下,修葺一新的正学书院已经是文保单位了。此时,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个安度晚年的老人。曾经的油渍横流,曾经的砂轮飞转……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