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细雨，没有声音。雨中的路，很寂静，适合独行。
童年时，村庄后面一条细路，蜿蜒在庄稼地里。春天油菜明黄，像在金子里滑行；夏天麦浪无边，是波痕一抹；秋天高粱颀长，如走在荇藻相织的水底。下雨天，地里农活休歇，得闲功夫，可以走走亲戚。戴着草帽，或披着塑料纸，穿着漏水的泥鞋，出家门，向北经过队上的老爷庙，爬一道坡，从砖场上方行至机井，采一把梦子或野花，继而下坡，走一段凹地，最后上小坡，就能走上一条笔直的路，直接通往下一个村庄。我时常走上这条路，走着玩着，不出半个小时，即可到达小姑的村子——韩家村。
有时候一路小跑，跑散了头发，好像背后有恶狗追赶，心惊胆战；有时候，在家里受了气，跑出来，抹着眼泪，去寻找庇护；有时候，只是因为贪吃爱玩，不想劳动。不论什么原因，进了韩家村，过小学，再过洗衣服的池塘，走进那过道里放着拖拉机的大院子，小姑就能笑盈盈地跑过来，揽过我的肩，让我多住几天。
后来小姑夫病亡，小姑自杀，表弟表妹们辍学，我们各自离家谋生，那条路，埋在了荒烟蔓草中，再也没有踏上过。只有今夏，那个收麦前的傍晚，我和母亲去田野上采灰菜，爬上最后那道坡，看见村庄和村庄之间，已经没有路，回忆像苍茫的黄昏，一片惆怅。
前苏联有一支口哨曲《小路》，曾下载进手机，也刻过盘，走路开车，但凡在途中，都要听听。清亮，深情，不舍之中，有凄迷和苦楚，那么悠长婉转，又那么感催涕泪。我曾经走过多少乡间路，独自或结伴，或成群，走着走着，剩下了自己。
现在，我仍喜欢走小路，一条幽僻的路，寂静少人，路边开着花。这样的路，朱自清和王小波很早就替人们走过，月下的荷香中，在阳光刺眼的尘土里，漫步蹈尘，抵达内里奇异的风景。
去年夏天，有一晚住在祁连，一个家庭旅馆，窗台上有花。窗外院子里，种着蔬菜，青葱一畦。蜀葵和波斯菊，在院子边缘，花意如诗。夜里下了雨，清晨阳光照在窗帘上，同伴们还在梦里，我不想辜负这异乡的时辰，要把它的黄昏清早，街巷市井看个细致。旅行中，最难得，恰是邂逅，从早市菜场里看出风景，在陋巷背街上独自详观。
那条路，是条破旧的泥路，没有路标，通向工厂的废墟，尽头是祁连山，山顶积雪皑皑。走上去，挑拣着能下脚的一小块硬路，绕过水潭，车轮碾过的泥泞，缓缓往前去。四周没有人，一片荒地杂草及腰，走去，飞起几只大鸟，人鸟具惊。树木高大，浓荫蔽日，几小片水潭，珍藏着树荫的清影，低头看时，连同自己的轮廓，也在其中了。
我听到远处的水声，潺湲不绝。像一种神秘的召唤，引领我，继续走。走到那荒野的边缘，只看到一条干涸的壕沟，里面扔着生活垃圾。河流是虚幻的，声音来自高速公路，车子的胎噪。略感失落，但那一刻，太阳突然亮起来，从右手边那遥远的卓尔山顶，万道金光，将我包围。那雾，那光，那音，那静，那爱的圣洁之雪，已经闪耀在独攀而至的山顶，我的眼里有泪，无法言说，又心领的馈赠，我全都收到了。
太阳升高了，清晨的凉爽慢慢退去。我也沿着原路返回，泥泞的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他正打着电话，语气轻柔，像在跟心仪的人问早安。小路的分叉处，延伸出一座小桥，桥搭在不宽的水渠上，很短。那白色的桥栏杆，在泥泞的路途上，无意写出一点诗意，我浪漫的情怀，扭过身子，往那桥上走一走。
沈存文先生的诗里说：
“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
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
这一生，我们走在自己的路上，从孩子变成老人，然后消失。如果真有轮回，真有奈何桥，在生死之间，也只有爱，能让人愿意等待。
昨晚，我梦见独行山间，露水般的青山，干净深邃。云飘得很白，流水在脚边，“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古木禅房，风中铃铎，慈悲之爱，在菩萨低眉静坐，沉默如石的永恒中。寺中花木深深，我看见前世，与你穿过草木间幽径，修行。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