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着门,目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雨滴挂在黑色的电线上,三三两两往下掉。低头想着什么,走到楼底台阶边,才发觉没带伞,折身回来,取了湿漉漉的伞,重新走进雨里。
撑开伞,雨声又碎又脆,像她小时候守在母亲身边,听绣花针扎进紧绷的布帛的声音。移开伞,那些落在衣服上的雨,悄无声息,又软又松,如同棉质的夜晚。
依旧穿着两年前那条红底印梅的裙子,出门去,只走了一小段,视线就被雨水模糊。走得很慢,眯着眼睛,对面来的汽车开起了雾灯,停在红绿灯路口,静默了四十几秒。
偶遇,等待,再离开,中间隔着一场沧桑。
一个人说:外面的雨好大啊!
另一个说:估计还得下很久很久......
她想起那个叫马孔多的地方,孤独的小镇,会传染的失眠症,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灌满雨水的香蕉园,漂浮着尸体的大海。
最后,她在孤独的字眼上站住了,如一只鸟在无边的天上,船在无涯的海中。
雨落在大海上是什么样?融入其中,并永生吗?她只在海边住过一晚,倚着凉了的栏杆上,听海的声音,陌生的神秘的声音。
海面笼罩着浓雾,黄昏时看见的白船,在夜里只看得到一盏灯远远地亮着,波涛推动着船,灯光也在晃,船停着,在海心,她想知道它依靠什么,久久地静止在原地,因为第二天清晨,直至她离开,船都在那里。
海边的夜让她兴奋,舍不得睡去,一个人陷在潮湿的被子里,陷在床头灯的微光里,像一颗植物的草籽,睡在秋天的月影中,露水已经长得很胖了,滴下来的时候,能把梦浮起来。那些真实之外的逃逸,完全披挂了梦的装束。逃逸的部分很完美,子弹一般准确,在胸膛上打孔,一边下沉,一边逃脱。
耳朵压着枕头扁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棉质的夜晚。
落地窗开着,雨可以下进来,白色的窗帘飘动着,幽幽晃晃,带来新出生的海浪声,海浪始终是一种单调的声响,却叠叠堆堆,层层卷卷,仿佛,这夜的细雨作了大海详细的注脚,无声与有声的语言,在耳边讲述,又在细沙的归路上书写。
她住在有山的地方,雪后雨时,夏夜春朝,她想了,就可以到达。
山和海气质中相通的那部分,是宽和宁静的力量。如果远远地望一座山,她就觉望着自己的坟墓,在翠青之间,在虫声鸟语里,她已经动身,如同回家,如同再次成为儿童,化作种子,或者种子周围的土壤和黑暗。
雨在山里,经由植物的叶片根系,长成坟头碑前的绿意,花和果实。也许,会有人在一个雨天,撑伞来到她的墓前,拨开杂草,也给她点一支烟,然后说:外边的雨好大啊!四下只有雨声,以及雨声里潮湿了的鸟鸣,不能飞的蝴蝶躲在阔叶下,没有人回答。
他脚上的泥痕,在她的碑前被雨水渐渐冲得不完全,像她留给他一生的回忆一般,被岁月无情的抹掉。
山脊没有树,没有石头,没有雪的段落里,只有一段被冲刷的土地,曾经种过什么吗?比如薄的蝉翼夏天和麦浪如海的夜晚,一朵格桑花,或者带霜的柿子。
衰老之后,那些留在华春里的烟蒂,用不死的火星,延烧剩余的生命,把它烧成一个洞,宝贵的悲欣最终完全漏掉了。被夺走的念愿,雨一般,从天上漏掉,又从地面上漏掉,最后透过一生的里衬,化成一朵凉薄,裹着临终的白骨。
她抬头时,一只鸟脱掉了穿过一生的黑色,落进她的瞳孔,白内障般不可治愈。
影子掉在地面上,这黑色,曾经饱蘸了九月初的下午,从一件白衬衣,从一堆书籍里,走过来,又走回去。
她得到了这抹黑,趁着还有雨,开始制墨,一生也用不完的墨。
大雨过后,她的墓前正是秋天,一些草籽结出来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