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我妈就这样带孩子们，坐在窗前。左边是小豌豆，右边是小丸子。他们相差一岁半，一胖一瘦，是小号的哥哥和大号的妹妹。
他们坐在窗前，往左边看，能看到加州阳光公园，这会儿，公园里会有晨练的人，慢跑或者打太极，老太太跳着广场舞。也能看见大门，出进车辆时，黄色的横杆高高抬起。如果往右边，则只能看见有限的绿化带和两层的小楼。这一刻的姿势里，我猜不出他们在看什么。
那次回去，我妈责怪我，没有带好孩子，豌豆太瘦了。尤其在丸子妹妹面前，他纤瘦的胳膊腿，让人心疼。她不带豌豌已将近一年，这一年，我又带孩子又上班，她心疼我消瘦的样子，想尽快接豌豌回去。
但那几天，她手上有活，正和我爸赶着完成一批迁坟用的棺材。总共十几个，一个月工期，包括绘画和油漆。给我爸当了几十年油漆工，这点活并无难度，至于绘画，她是第二次画棺材。以前有一批活，请了大学里的美术老师，每天上完课来画几个，中午在家里管饭，晚上迟了，就住下来第二天再回去，费用也昂贵，进而影响到利润。
我妈是极聪慧的人，十几岁就能凭借自己的观察想象画花鸟，绣花，剪纸，画年画，自己画的能卖钱养活奶奶。自从结婚，有了我们，她把更多的尽力投入到养家糊口。家务农活，侍奉婆婆，很难有自己的时间，至于绘画艺术，在我妈那里，就是给孩子们在毛衣上织出一架飞机，在鞋垫上绣上花鸟，还有枕头，被子的苫布，窗帘的四角绣上花草，剪喜鹊登梅的窗花。她试图教给我这些，可惜我太愚笨，女工一样都学不来。
美术老师，在那批活完成之后，就不来了，我妈偷艺成功。一方面，节省了开支，另一方面，她总算找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除了老师的花样，她还独创了一些图案设计，比如祥云，仙鹤，大朵大朵的牡丹，抽象的线条，生动的人物。交工的时候，得到了主顾的称赞认可。
这其中，辛劳真不少。
我妈已经过了六十岁，视力不好，绘画用的笔很细，线条又多又复杂，她必须戴着老花镜工作。在已经漆了底漆的棺木上作画，不比在纸上容易，工房的条件有限，靠着窗口的地方最适宜，但天阴下雨很冷，她有腿疼的毛病，工作时腿上要盖毯子，有时候，我爸还得生炉子。
每天都起得很早。七点，当我从窗口看见光亮时，她已经在工房劳作一个多小时了。午饭以后，来不及午休，又拿起了画笔。午后的阳光，把大片的金子洒向庭院，五月的窗外，一棵小石榴正开花，高大的梧桐和白杨落下荫凉，小鸟在檐头墙边，拧不紧的水龙头滴着水，一滴一滴落在铁桶里。水滴里流逝着，也珍藏着，属于这个庭院，属于我妈的所有日子。
我不由得想，她如果一直画下去，会不会也成为摩西奶奶。我妈不知道谁是摩西奶奶，若知道了，估计会信心倍增呢!
她工作时，孩子常跑去看。在工房里跑来跑去，难免撞翻她的金粉银粉，她会惊呼，但并不斥责孩子，反而会收拾一下地面，把孩子抱在怀里，让小手握着笔管，在废弃的三合板上，教他画画，温和慈祥，特别外婆。
这批活已经交工，爸妈说：快把豌豌送回来。
听豌豌要回外婆家，丸子妹妹也要回。我爸住不惯单元楼，鉴于下雨，委屈了几天，天刚一放晴，就回塬上老家去了。家里的玉米需要施肥，菜园要给黄瓜们搭架子，手头还有些零碎木工活，他喜欢大天大地，怕拘囿，怕琐碎，两个小孩在家，他哄一两天可以，时间一长，就会逃跑。
今天早晨，小妹发图片过来，她们正给孩子们吃菠菜糊。小表哥和小表妹，围在奶奶身旁，一个话语不清，横行霸道，一个乖巧呆萌，静默张望。儿孙绕膝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铺展开来，真不知道我妈啥时候才能清闲下来，握一握画笔，听一听收音机，侍弄侍弄花草，不知不觉中，走入了摩西奶奶的画境。
想到这里，愧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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