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正月穿过的新衣,才完全归于自己。淡了年底的热忱,消了新年的爱惜,此时已待之如常。吃饭时洒落了汤水,坐卧弄皱了襟领,不是赶集赴婚宴走亲戚,田地里草垛旁撒欢打滚挂了线头,扯了口子,大人们却突然大度到无视,全然听凭孩子去穿去磨。从对一件衣服的肆意开始,春天把孩子的天性,野草般支撑起来。
当我妈捉住刘海,咔嚓一剪,龙抬头的天空,便是无限祥云。
这一天早上,灶间的麦草一丝一丝,烧得特别精细。锅里炒着黄豆子,铁铲颇有韵律得翻动着。我妈一只手撑在灶台上,身体向前倾,以快要跳到锅里的气势,把控住豆子,以免它们烧焦冒烟,她的围裙已经被土灶台蹭脏。她每天都在用干净的白土泥浆,涂抹灶台。每隔几天都得清洗围裙。现在,她的手掌撑得久了,抬起时,粘掉了一小块泥皮。
几颗热豆子,被铲放在风箱上。我妈示意我尝尝,烫得捏拿不住,扔到嘴里,听得见滋滋声,舌头转了两转,咬下去有点软,豆子的香味迂回而出。豆子出了锅,我妈抓一把装进衣兜,打发我去舀水洗锅。一瓢凉水倒进去,只听见锅底爆裂的巨响,白汽冒完之后,几条清晰的裂纹,差点让我妈发疯。多亏那天是二月二,我妈饶了我。
锅底渗过几天水后,自己不漏了,但我妈还是常常会借题发挥,让我的许多劳动变成将功补过,戴罪立功。比如挖荠菜,给麦地拔草,多洗两双鞋,在雨天剥两大篮玉米粒,到更远的地方去压面。而我的小学同学,因为经常起床晚,被他妈剥夺了早饭权利,就端了一块石头,把锅砸了大洞,也没见他受到更大的惩罚,只不过被他继父不痛不痒的教育了一顿。
二月二的豆子,吃到第二天第三天,彻底没了趣味。坐在教室里,总有人忍不住偷放几个屁。小孩子对于屁的笑点很低,对于放屁这件事特别敏感,仿佛有着侦探破案的热情。尤其我那个砸了自家锅的同学,念念有词“抽,抽蒜苔,谁放屁来我见来”。最终被指的那个孩子,或红着脸羞愧,或哭嚷着冤枉。而更多的孩子,是格格地笑个没完没了。
春风将麦苗一节节拔高,这时候,男孩子已经在村际间打过几次仗。女孩子提着篮子,假装挖荠菜,给他们运送过“枪弹”——一些弹弓用的小石子,小土块。第二天早读,总有人以英雄的形象,被大家在私下里讲述,他的勇猛和机灵,而他砸锅的历史也被传得无限荣光。
春天真的热起来,是我背着我妈,从放学回来那热气腾腾的棉袄里抽出胳膊,换上薄毛衣,套一件布衫,轻轻盈盈地跑到阳光下,看门口的杨树叶子一片片地摇着,绿意新鲜,干净得是一张孩子脸。
最早开的花,是队长家的院墙上那一簇迎春。
最好看的花,是四队十字路口,不知道谁家院墙上伸展出来的红杏。以至于“红杏出墙”这个词汇,总是在我童年春天的上学路旁,一次次被想起。
拔不尽的蒿草,在越窜越高的麦地里。一晌一晌的晒太阳,手背很快黑了,低头从麦子间抽出一条条蒿草,蒿草的花开在顶端,微微的淡绿微黄,鼻尖凑上去,能闻到清香。我妈在我前面,把一抱蒿草摔到坟头上,她远远地说:拔到坟堆,就回家。
今年的十五,我妈差一门子的君安叔,给坟头挂了灯笼。
今年的除夕,所有人都不在故乡过年。
故乡的春天,连蒿草都少得可怜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