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天，落在一片谷子地上。谷子低低，猫腰站在田野里，谷穗像无数只黄狗的尾巴，被一把老剪子剪进竹笼。剪关很死，每剪一下，就得用两只手将剪把掰开；剪刃很钝，谷子细细的脖颈柔韧，右手虎口处已经磨得发红。更锋利的工具，是轮不到孩子拿的，像我这样的孩子，身体羸弱，不算劳动的好手，又常被利器刺伤，大人并不指望能帮多少忙，重在参与便好。
我妈提着一条口袋，明晃晃的剪刀上下翻飞。那是为我们全家裁剪衣服的剪刀，是新年临近时剪窗花的剪刀，它还可以撬开一瓶水果罐头，或者为我剪一个新发型。我的剪刀，是剪猪草的，也可以把干透的红辣椒剪成小段。我妈的梳妆匣里，还有一把亮亮的不锈钢剪刀，它被用来做花馍，剪出一片片叶子，花瓣，刺猬的尖刺。现在她正使着的，是针线框里，缝纫机上常用的那一把，灵活锋利，随着一声声轻轻的咔嚓，谷穗就跳到口袋里，像鱼儿跃出水面，钻进渔夫的网，它们很快把口袋撑鼓，被一根细绳子封在里面不能再跳。
竹筐里刚刚遮住筐底，我妈就扛着一袋走向地头，她一面走，一面叫我去扶车辕。没等我扶稳，我妈右肩一斜，袋子落在车厢里，车辕往上一挑，把我两只胳膊闪得生疼，还好我没有撒手，不然袋子又会滚到地里。我妈拿了空口袋，轻快地走向谷子，我跟着，走向我的竹筐，我们的布鞋被露水浸湿，衣襟在晨风里飘动，太阳在左手边，给田野洒下无边的光芒。
我的手捉住一条谷穗，被晨露润过的执拗的谷穗，迟迟不肯跳进我筐里。我妈在前面移动，她弯腰的弧度比我大，低低地，像低低的谷子，拖着一条慢慢变鼓的袋子，缓缓向前。我回过头去，看见收割过的谷子一身轻松，在风中摇着苍黄的叶片，发出一阵阵沙沙声。我妈剪过的地方，许多谷子被踩倒，等我妈剪过去，又悄悄地站起来，一些蛐蛐在叶子间跃动，另一些在不被惊扰的低处鸣唱。
这样的秋晨，我还穿着夏天的一件衬衣，淡淡的绿，洗得发白，柔软。秋风刮过谷子地，受凉的肚子一阵疼痛，我妈把布衫脱下来给我穿上，让我挨着车子坐下，挨着一棵鸡蛋花坐下，朝着太阳晒暖。我看见她在谷子地的另一端，穿着一件无袖的背心，继续收割。那是一件白底碎花的布背心，布是我满月时接到的，她裁剪，缝制，一穿好多年，穿到起皱，短小，浸满汗水。
肚子更疼的时候，村子上空正飘起炊烟，受凉和饥饿交融在一起，让我痛苦难忍。我远远地喊着我妈，喊了三五遍，她才直起腰来，去扎一条鼓囊囊的口袋。我站起来，扶着车辕，这一次，我一定能稳稳地扶住。
我妈走向我，扛着一条装满谷子的口袋，劳作过的手臂粘着草叶，头发贴在额头上，她还很年轻，像一棵挺拔的高粱，迎风舒展。
太阳画下我们，画下一辆载满谷穗的车子，让我们在秋天的田野上走，走进一个小米粥般的早晨。
加载中，请稍候......
(2017-09-28 10:36:35)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