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总有些声音,温暖如诗。
恰好要提笔,恰好我刚刚度过一个雨中的傍晚。
傍晚时我听见,一首欢快的曲子。
我正坐在桌前等餐,隔着柜台,询问曲名,得温和以告《
Flower Dance 》。
隔着餐馆雾蒙蒙的玻璃门,外边飘着冬雨,五点多便有了夜色。
此前,我刚去大众浴室洗过澡,在温暖的水汽中度过了大半个下午——多日以来,唯一个惬意舒适的下午。宽大的沙发,空荡荡的浴室,几个看不出面目的女人,还有桑拿房里木板散发出的松香味。温热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头发被水流随意塑造,贴着肩膀无比温柔。我低着头,沉浸在片刻安宁里,水声和松香味围绕着我,我什么都不愿想了。
没有听见喊我的餐号,回过神来时,餐饭已经摆在面前。
又点了一杯酸梅汁,一个人吃饭,听着另外几首不很入耳的曲子。吃到又辣又热,脱了羽绒服穿单衫坐着,直到餐尽,觉得有冷意,才想到必须回去了,推门出去,微雨还在飘,周末街头全是行色匆匆的人。
走过了药店,想到几天前未付的药款,折了回来,老板不在,又折回去。
进屋,豌豌欢快地摇着小手,往我怀里扑,他眯起眼睛笑,也嘟着嘴巴哭,又开心又委屈的样子,能让我即可放下一切,拥抱他幼小而柔软的身体。
冬至以后,几场雾霾,豌豌没有抵抗得过,最终以一周住院治疗,十天中药解除疾患。
住院治疗,打针输液,是不得已,也必须得接受的治疗方案。每天三瓶吊针,两只葡萄糖推送,两次雾化,一次热敷,两次糖浆。对于九个月的孩子,真的艰辛痛苦,大人所以付出的辛劳还在其次,心理的折磨煎熬都已经让人濒临崩溃。
第八病室,本有两张床,24床,25床,因为病人太多,又增加了一床——+8床。豌豌是25床,靠窗子,紧挨着暖气,每天都在暖气片上放着水果,窗台上摆满各种东西。
前三天是留置针,用绷带缠着小脑袋,大人24小时警惕,严防他乱抓导致针头脱落,晚上睡觉都要拉住他的手,或者说晚上不睡觉,看着他睡,保护好留置针。这样一来,是不用再受扎针的痛苦,但行动上的不自由,也令孩子焦躁难耐,并直接影响他的睡眠质量。到了第三天,打到最后一瓶,额头开始渗,坚持打完,撤了留置针。
而第四天,为了要不要用留置针的问题,大人先大吵了起来。最后二比一,他们赢了我,用了一次性硬针头。这就意味着其后四天,每天都要扎针,至少一次,而事实证明,硬针头容易滚针,豌豌也因此在某一天,一连扎了三次,他哭他挣扎,我也跟着哭,心里在挣扎,真的心快烂了。
每天,一到九点左右,楼道里就是一片孩子的哭声。渐渐地,我可以根据声音,判断是哪个小孩,粉红色的一岁一个月的女孩,蓝色的一岁九个月的24床,还是安静地坐在病床上吊针的四岁大眼睛女孩子。
两两一组,多是母女,像我这样,或者夫妻,或者婆媳,一人举着挂了药瓶的长杆子,一人抱了孩子,沿着东西走向的楼道开始一天的治疗。大人们必须耐心细心,忍受身体上的困倦疼痛,接受内心战争般的紧张,高度集中注意力,从早上八九点,战斗到下午热敷结束。中间还有孩子的吃喝拉撒,千方百计地哄着逗着,希望他们能够进入睡眠,安静下来,让大人紧绷的身心稍作放松。
而这些孩子,基本都是支原体感染,发着高烧,剧烈咳嗽。
在第八病室。
之前的+8床,六岁的明轩。入院时,高烧不退,满嘴血泡,几乎无法进食。他是外婆和舅舅陪着,住了九天。他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逢年才回来一次。明轩四岁仍不开口说话,家人以为是哑巴,去儿童医院做了专业检查,原来是自闭症患儿。外婆家做着小买卖,每天都出摊炸麻花,孩子整日与手机相伴,就在这样病痛折磨地有气无力的情况下,仍然低着小脑袋,一动不动专注于游戏。
他整天都躺着,除过去扎针。
起来穿上长的军绿棉袄,细瘦的腿脚踩着一双黑色大鞋子,走在外婆和舅舅中间,被牵着,或一个人走着;有时候在诊室门口候着,沉默孤独的样子,让我心酸。
出院那天,舅舅买了一堆零食给他,把他抱起来,套上干净羽绒服,用手梳理了孩子长长的头发,头发遮住了耳朵,有时会扎着眼睛,所以小脑袋总是一甩一甩的,像他长头发的舅舅。
他外婆自他俩个月就照顾着,如今已经六年。
在医院,这八九日的艰辛,只是一小片悲哀。
最后一天,我们来的时候,已经空了两天的李明轩的旧位置,躺了另一个小男孩。他三岁,爸爸刚给他吃过早餐。眼睛很大很漂亮,穿一件带护襟的花棉裤,我认他是个女孩,直到他爸爸说是男孩。
大眼睛手上扎着留置针,总一个人默默坐在床上,眼泪巴巴。
大眼睛的弟弟——小鱼儿,也住院了,正在另外一个病室。小鱼儿只有一岁多,大人更多地照顾着他。
大眼睛打完针,还是躺在床上,爸爸不让他下床。他偷偷地哭了,边哭边喊:我要妈妈。他的声音很小很低,带着胆怯和隐忍。
大眼睛的爸爸,照顾了一会儿小鱼儿,进来伏在床尾睡着了。大眼睛坐着,坐着,哭起来,要小便。爸爸却听不见,我摇醒了他爸爸。
大眼睛又哭了,想妈妈。爸爸哄了半天,孩子还在哭,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像许多年轻的爸爸一样,指着孩子的脑袋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不要哭了,否则我揍你,可不要逼我出手。
哭声小了,却没有停,一直低低低,像小动物受伤后的哀鸣。
豌豌一天天好起来,睡眠,吃奶,吃饭,玩耍,爱笑。
这七八日,如果没有母亲在身边帮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挨下来,豌豌要受多少罪。
从决定入院治疗的那天早上算起,母亲从另一个城市,为了我的孩子,在冬天的早晨,在寒风凛冽的车站,等待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等到班车。母亲本来也病着,但听说孩子病了,连自己身体上的病痛都忘记了,也就那么不管不顾地病痛消失了。她听到了孩子的求助声,我在电话里哭着要她来,她在我身边,我才能坚强起来。
她一路向我奔来,像所有伟大母亲那样。 在我因为照料孩子而困倦睡着的时候,为我盖上自己衣服的,是她; 在我因为雾霾和熬夜而腮腺发炎,嗓子肿痛的时候,为我端来温度适宜的热水的,是她。
她匆匆地来,辛辛苦苦。
她匆匆地回,忙忙碌碌。
回之前,豌豌望着她,她把豌豌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那么疼爱。
有许多个时刻,我深深明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曾经如豌豌那样,那么残忍无情地折磨最爱我的妈妈。爱啊,有恃无恐,又恃宠而骄。
豌豌又能活泼泼地玩耍了,窗台上瓶瓶罐罐不时滚落。
一地碎玻璃。
扔掉玻璃瓶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文艺不是生活必须。
我喜欢收集漂亮瓶子,每一次都认为会给它们注入清水,插上鲜花,让房间更好。
一部分,是有过如此待遇,绝大多数被尘土覆盖,孤独拥挤地站成一排。
终于忙到没有时间,再去顾及那些瓶子了。时常,因为拿取物品不小心,将它们打翻,满地乱滚,弄碎。所以,当我一次次被柴米油盐,穿衣住行和婴儿车乱得一团糟,再也抽不出手翻书,那些漂亮瓶子,只好进垃圾堆,以保证正常生活的基本秩序。
我是不擅长分拣权衡的人,像小学作文课,老师常说的一句:眉毛胡子一把抓。
之于生活,隔着一层纱,不真切,耽于幻想,推卸责任,游离并逃避着现在中复杂的一切。
还没有沉淀积累成厚实可靠的岩石,只是细沙,游移松散。
又气性固执,感情用事,好恶分明,喜怒形于色。还偏偏追求完美,拘囿于细节,常常一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郁郁寡欢,仿佛生不逢时,壮志未酬般“艰难苦恨繁霜鬓”。
莫若,先把“诗和远方”放下,且去生活里苟且。
若能苟且得安吉静好,也算对得住辜负过的那颗,唐诗宋词漂洗淘漉的文艺中年之心。
文艺不是生活必须。但,当生活留出一隙,我还是会去文艺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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