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弟弟来看我，本是一件开心事，可他们一走，伤感立刻抵消了两天的欢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件事的悲喜两面中，我总是看到悲的一面。有多少次相聚，就有多少次别离，不管经历多少次，仍旧悲伤不减。此刻，我坐在窗前，听到外边的车马喧响，想到母亲长途乘车的艰辛，想到几个月不得相见的思念，想到弟弟整整一年都在海上漂泊的孤独，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不要掉眼泪，总是这样对孩子说。他见到舅舅的时候，就要谈好居住的时日，必须是一周。大人们只好骗他，但他已经八岁了，会认真地说：你们不要骗我，说实话，住几天。母亲为了哄他开心，就骗他说一周。他将信将疑，两天时间里，心也没有真正疏松过，怕外婆和舅舅只是短暂停留，不是真心常住陪他。昨天又问过，知道是今天，哭了，在地上耍赖，自己反锁在房间赌气。昨晚夺过外婆的电话，气冲冲地跟爷爷请假，让外婆多住几天。睡时还是闷闷的，不说话，早晨被叫醒，告知外婆和舅舅要走，坐在床上边穿衣服边掉眼泪，他真的懂得了相聚的快乐，也真的懂得了难过和依恋，明白了生命中一些人，注定要深爱，没有原因。

上学路上，他眼睛不看我，难过又自尊地避着我。有时候，看见他强力忍住悲伤咬牙的样子，我也心痛，自己常常对他严厉又苛刻，而母亲只当他是个孩子宠爱，任他撒娇，弟弟也很爱他，他自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得强打精神坚强，不免觉得好难好辛苦。更坏的是，他走在路上发现外婆给他的零花钱丢了，愈发悲伤起来，把所有口袋都翻过来，只有一些纸片和尘埃，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一边哭一边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学校去，走得很慢，心不在焉，不情不愿，心情坏到极点，是今天早上的孩子。我为了弥补他，打算给他钱，他咬着牙，含着泪，冲我吼：不要你的，我要我外婆给我的啊！是外婆给的啊！

一路走，我始终找不到令人轻松的话题。最后，给他买了新本子，他才略显平静地进了校门。

夜晚的长谈，总是围绕弟弟上船出海的事情。此后每一年，他都会有七八个月漂泊海上，在中东的油轮上日日面对茫茫大海，不说什么五一十一，也不说什么春节中秋，用一个男子汉的肩膀和胸膛支撑起自己的生活。他说，他会写很多航海日志，记录海上的日出月出，记录风暴和阳光，记录蔚蓝的海洋与天空，记录航行中的孤独和勇毅。我希望他这样做，希望他随时拍下周围的风景，拍下他自己的生活瞬间，再附上文字，让我们这些在陆地上牵挂他的人也跟着他的航船环游世界，时刻了解他在世界某一端的情况。

他抱着吉他，坐在窗下，不连贯地弹奏着久石让的《天空之城》，他很安静，笑的时候嘴角仍有酒窝，是一个二十四岁大男生的样子。这次分别，需待明年才能再见，面对我，他丝毫没有忧伤的样子，他向往的人生旅程即将起航了，那些我们预想了无数次的，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却难过又高兴忍不住要流眼泪。

也许在母亲心里，我是最不争气的一个孩子，一直很软弱，很善感。现在，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我必须在孩子面前坚强，很快就要放学了，我想我今天应该笑着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