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黄昏，有人从郊野掐苜蓿回来，折了几枝未开的杏花。这一点春消息，不免撩我慕想。趁阳光好，寻着往年看花的旧迹前去，除了新柳轻淡，花竟不见。只有村落矮墙边的杏树，暗红幽微，养一团春意思，堪慰人心。

小城里久住的人，仍旧听着道边巷口小贩的叫卖声，早早备办一捆谷草，向火宵眺望，却还是低头，过到平凡日子里去了。沿街的商铺门口，也常立着一捆谷草，安安稳稳地等着一月临终。我从树下走过，灰沉沉，雾蒙蒙的傍晚和清晨，连早樱都沉寂着，如果不是楼下一丛丛的迎春，一小树一小树新栽于水边向阳处的杏花，一丸一丸吐红的海棠，春意思真是寡淡，寡淡到令人心灰。

柴市口去年的烟叶还在卖，卖花种菜种树苗的人，把小摊摆在阳光里，竟没用几日，经冬捂白的脸，又被春阳晒黑了。贪恋阳光的人，在小城的向阳角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慢慢变黑，然而这又是多么无所谓。卖荠菜的妇人，花了几个下午，走过返青的麦地，被醺醺的暖风吹裂了嘴唇，才坐在这闹市里，叫卖一袋拣选干净的荠菜。野味是鲜味，也是岁月的苦味，没有下田劳作过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情感。

走过郊野，我看见油菜地里劳作的人，孤独又遥远，零星且随意。村庄是静的，唯有鸟空啼，田野是静的，唯有风漫吹。我像一个小城的村居者，我的心，是四季不同的一块土地。

                                                     三月十四日午后记      

街灯亮了，夜融进墨色，浅渐入深。

今早看过那一树树早樱，也只是蕾蕾繁密，花朵稀疏。才仅仅一个温暖的白日，花开了许多，站在树下，雨丝轻飘，空气里散发着土腥味，却到底闻得见花香，若有若无的轻淡，抬头看去，蓝夜与昏黄的路灯构成朦胧的背景，光亮画下花的样子，小小的，簇拥着的，玲珑的影子。

雨点大了，远处路面投出灯火的倒影，一切都湿漉漉的。凉雨轻敲，不知明朝花落多少？

我只是不学那易安，残酒浓睡，绿肥红瘦，一窗绿，满地殇。伤春悲秋的风雅，或者说闲情，心下里还是自觉屏蔽的，虽然有时不免落入其中，但能够自拔。

我的世界只有雨声了，愈下愈大，恐要下到明天。思虑着雨天道路的不便，和必须更加早起的痛苦，都很快被另一种较浪漫的情怀替代。还有雨后，雨后一切新发之生机。田野里荠麦青青，陌上垂杨依依，桃花梨花苹果花竞放，湿润的小路生出青草，“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的诗句，熨贴到此时无言的情境，觉得怀有希望，等得安稳。

长久以来，深喜雨夜，城市的，乡间的，窗下檐头传递来的雨之气息，无处不在的声响，连绵着的，断续着的，是一种听不倦，数不完，分辨无序的丰盛与迷茫。夜雨，最初听来是喜悦，继而宁静，最后生了忧伤。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听得入迷，心清凉寂静得像一面忧伤的湖，一点点，一滴滴都变成多情的涟漪，却寻不出根由。或许，你也像我这般，也或许，你从未认真听一场夜雨，谁又能说是谁辜负了雨夜，辜负了良辰。总会有那么一回，你在听雨的时候落了泪，你却笑着说：是雨。

就像今天晚上，站在街边看樱花，一朵一朵，心有珍爱，有怜惜，有赞美。

可我的心底终究不安，多看一朵花，多听一秒雨，多敲一个字，都是一种不孝。我满心都想着母亲，想着她身上折磨人的顽疾。闭上眼睛，耳畔全是她虚弱的声音，那种差一点忍不住就要哭出来的脆弱，我可以让她有一点点依赖时候的不坚强，我的心痛了，着实不安了。

雨依旧下着，更深夜静了，幽幽的窗外，故园可也是相同的雨声？

                                                                                                                              三月十七日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