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云,灰白花瓣,从后院的树顶之上散碎铺开,向着北边游移。喜鹊站在巢外,上下翘动尾巴,枝条一阵轻晃荡漾。没有风,温暖如三月春暮,满院晾晒着的木板,发出微微的裂纹声。檐头空降而下的蜘蛛,向我的面颊失控扑来。
我静立着,与窗台上的空酒瓶,黛青的瓦片,张着大眼睛的瓮,丝缠在架上的葡萄藤,墙根不曾消融的积雪,一节静悄悄的烟筒,沉寂在泥土中的红砖小路,一同落入乡村的仓底,任黑色的谷物面粉般筛磨覆盖。黑色的谷物覆盖了我,喂养着我。
庭院所对的天空,从檐头数去,分到了七八颗星星,这是我的羊群,它们游牧于夜空,每一只都远离其他,每一只都闪亮,每一只都在我星空吃草。羊群安静,静于星空,羊群洁白,白于星子,羊群低头的每一次,都写下诗句。疏离并且自由,我们的心,像出栏的羊群,彼此倾听那咀嚼青草的声音。
想起几树梅,沿途铁道边,隔离网灰色的背景上,从黄昏里借了微光,满身繁密的香。我来不及数,来不及看,甚至来不及让车子停下。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突然对旁边的人说不出话来。它们只是用来惊艳的,在一闪而过的列车窗口,从灰沉的风景里跳脱出来,把眼神牵拉得很长,惹动了相思,却又守在原地,无思无虑,无知得太天真,天真得好可爱。
所见之梅,皆北方黄腊梅。每年开时,都要偷折一枝插瓶。此冬惜取一小枝梅花,疏落落仅四朵,单薄的香息恰恰好,浓淡之间,若有若无的分寸。瘦而单,斜在瓶中,是伶仃之味道。张合的度是酒到六分,是一枝低温的美,是美到无争的安然随性。
春归的第一个黄昏,太阳淡漠到冰冷。唯有站在窗前的人,对着婴孩清澈的眼睛,能领取温暖。她真好啊!抬头看着人间,或哭或笑,春明的容颜,像清水百花洗人心灵。她不要去知道,这世上还有无声的挣扎,还有寂寥的行走,开落无主的花树,取舍,进退,那些混沌无形的尘埃雾雨,冬山多瘦树,寒水生青花。可她会知道一切,好与坏,爱与恨,得与失,她会看透世上所有风景,遇到自己的细水长流。
炖羊肉汤的晚上,举杯的人依旧四个。我只切了一小块,细细嚼着,看他们把一大盘肉瓜分殆尽,留下一些汤汁。碗里的米饭吃了很久,热到凉,一两个小时流去了,饭间说了什么,都不曾记忆,至今想起来,全是羊肉汤上轻轻吹开的涟漪,一层漂浮如花有清香的葱末,是喝到口中凉凉的酒,一杯续一杯的畅意。
唱过许多次,尤为难忘,是凌晨散场,走到空荡无人冷冷的大街,言笑之声,传得很远,在路口送离人,看他消失在一排路灯的尽头。回到家里,床铺是热的,枕着自己的头发,窗口有月光落在脸上,害我痴痴地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睡不着。
夜来有明月,西望见孤星。
此生白醉后,禅意向清瓶。
还有爱情吗?这是个不该问,不必问,不应问,怕问又时常被自问的问题。有了怎样?没有又怎样?曾经有过拥抱,听见那狂乱的心跳,把两个世界燃烧,人间成为火海,爱像盲目开始的旅行。 所有的冬天都过完,春天也过完,爱与不爱,花都开落。
如果爱情不能让人安心,让人变好,就让心自行后退,熄灭。这世间对人心的拯救,其实都无效,心是救不完的,野火春风,随他去了。我不贪杯,从未纵饮, 何尝有醉,始终无悔。一如面对爱情,只是酒且沾唇的浅尝,退缩和冷却拯救的理性自劝,飞蛾扑火不会再是我,我只想在一朵不起眼的花中,敛翅,啜饮清露。
“朵朵频飞落,不知是何花”
人间花自落,论它是哪朵。总要落的,且看它落得从容不从容。你看她美又静气,不要动心,她只是这样无知地美给她自己,更何况,她已然不美了。她爱过几人,直到和自己相恋,她只爱自己,这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可靠,最好的爱情。
她是柏拉图的信徒,她决然从一个怀抱里挣脱,从一只冰冷的手中抽出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在深情的眼神中低头回避,学会背对热烈的爱意,学会转身说不。拦住自己,也放过他人。
欲得自由,先该活得自我,爱上别人的人,自我就难保全了。不恋爱,而有恋爱的情怀,恋着世间一切风物人情之美,而不是局囿于一个人。心,像出栏的羊群,嗅得到青草,也闻得到花香,云样风样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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